2015年,电视制作公司找上了28岁的爱尔兰姑娘尼亚芙·基尼(Niamh Geaney),要她参与一项不寻常的挑战:找到她的“陌生双胞胎”——一个看上去和她一模一样的陌生人。在社交网络和各种可能的渠道上扫荡了两周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孽扣”[1]——来自爱尔兰都柏林的凯伦·布兰尼根(Karen Branigan)。随后她又找到了意大利热那亚的路易莎·圭扎尔迪(Luisa Guizzardi)。然后又找到了爱尔兰斯莱戈的艾琳·亚当斯(Irene Adams)。他们在实际生活中非亲非故,却是外形上的“四胞胎”。
基尼并非唯一找到自己镜像的人。世上那么多doppelgängers[2]、那么多撞脸明星、艺术作品中那么多的替身,共同指向了一个让人不安的可能性: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长得几乎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无论你把这当成对你独特性的侮辱,还是认为这证明了人类大同,怎么看都取决于你自己。不过故事没有结束,因为我们常常忽略了人类在视觉识别能力上有差异,这种差异部分决定了别人的相似程度。
在一端,是脸盲症(prosopagnosia)。给脸盲症观看一张照片,你会发现她可以回答关于照片中人像的很多问题,例如头发和面部表情;但是如果要她识别出这个人,无论照片里的是某位名人、某个密友还是她自己,她都会犯难。在另一个极端,是“超级辨脸者”,他们探测脸部的能力如此之强,以至于拥有自己的社交问题:到处看到自己认得出的人,即使你只是多年前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我们大多数人都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可以认出上百上千个人,但不能认出所有个体。
人们识别不同脸或不同人的能力也有差异。举个例子,心理学家研究了种族隔离的效果:对那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人群长得不同的人,我们更难辨认,因此“歪果仁”看上去都长得很像。或者考虑一下同卵双胞胎的例子,双胞胎对常人来说是难以辨认的,但是对于他们的一小撮家人朋友,却已通过经验拥有了辨别的能力。对其他人,即使是另一对双胞胎的父母,一对双胞胎看起来还是像一个人;但是对这对双胞胎自己的父母,他们接触孩子的时间足够多、认出两个孩子的动力足够强,对他们来说,可靠的辨认不是难事,两个孩子都是独特的。
当谈论脸部相似度的时候,脸部感知研究者崇尚“面孔空间”的概念。类比一下,就好比一个实际物体的位置可以用三维空间的一个点的坐标表示,诸如脸之类的心理物体也可以用一个抽象多维空间中的位置表示,这里的维度可以是各种感知特征。脸部空间的每一个点映射到一张脸,相近的点相当于相似的脸,而相距较远的点表示了看上去不同的脸。
这种对人类面孔空间几何化的描述,并不是完整的故事。诗人惠特曼(Walt Whitman)说过我们“包罗万象”。我说我们也传达万象——我们衰老、我们变秃、我们变胖,我们脸红、我们节食、我们健身,我们晒自己、我们染自己、我们剃自己,我们PS自己……一个人的外貌在一生中剧烈地变化,因此视觉上的个人身份不是由单一外貌定义的,而是由许多许多图像在面孔空间组成的一条朦胧轨迹。那些希望认出我们的人必须在这些变化中认出我们不变的外形,而且通常他们都能做到。
在这个背景下,视觉学习可以被看成是适应个人视觉环境需求,对面孔空间的积极扭曲。当该环境需要一个人在面孔空间的一片狭小区域作细致区分时,人可以适应这种需求,扭曲面孔空间。举个例子,抚养双胞胎的家长所面临的环境,就会把他们的视觉系统对两个孩子在面孔空间的表征拉开一段距离,就好像把他俩从一场争斗中拉开一样。
说“两个人长得像”不仅仅可以是说别人,也可以说是自己和另一个人像。因为面孔空间是心理的,每个人有自己的面部空间,它反映了自己的面部识别能力以及习得的视觉辨识力。随环境和偏好不同,面孔空间也有分化。因此感知到的外形相似性总是既反映了被观察者的相似,也反映了观察者的心理空间。这种扩展的形似观复杂化了doppelgänger、孽扣和撞脸的概念。对于脸盲和初学者,到处都是撞脸的人。对于超级辨脸者,没有人长得像彼此。
因此,说一个人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取决于你指的是什么。无论相似的定义怎么修改,它都必须尊重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相互依赖性。其中一个可能的修订版,我们称之为“相似0”,它指的是,当且仅当没有人可以学着辨别两人,即使用尽一生接触他俩也没法辨认的时候,我们才称两人一模一样。因为这个定义过于严苛,把同卵双胞胎也排除了,所以你是不太可能找到相似0的“陌生双胞胎”的。
稍微扩展一下定义,我们可以说当未受训者无法可靠辨认两个人时,称两人为“相似1”。超强面部识别者的强大能力表明,你不太可能找到与你足够相似的人,让你骗到所有人。进一步放宽定义,如果普通未受训者无法可靠辨认两个人,称两人为“相似2”。这样,doppelgänger的概念才能勉强可行。
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人估计有1000亿个,这意味着每当你把陌生人匆匆认成某个朋友或名人时,世上还有数十甚至数百个与他(她)更相似的人,如果你碰上他们的话,更容易认错。在某个地方,或者在不同的年代,有一个人和你外形如此相像,以至于普通未受训者不能把你和TA区分开——那是你的陌生双胞胎。
- dead ringer, 原本是始于19世纪的美国俚语,意为“完全的复制品”,ringer指的是冒名顶替的马匹。好莱坞60年代由贝蒂戴维斯主演的经典惊悚片,和80年代大卫柯南伯格执导的恐怖片都以此为片名,两者中文译名均为“孽扣”。——译注
- doppelgängers, 德语外来词,直译为”double-goer”,面貌极其相似的人,本意是指某一生者在二地同时出现,由第三者目睹另一个自己的现象。该存在与本人长得一模一样,但不限定为善或恶。民间传说当自己见到自己的分身,代表“其人寿命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