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就是我们生活的配乐。心理学家、哲学家和行为科学家们的方法看似不同,但其实都在用同一种套路哄劝我们努力:为了成就、为了财富、为了幸福。我们的行动必须快慢兼顾,着眼大局的同时还要关注细节;要保持冷静,也要保持紧张;要多吃、少吃、多跳舞、多睡觉;要永不满足,还得安于现状;要练习一万小时,或者根本别练习;要深思熟虑、养成习惯、利用直觉,还得简单地佛系生活,回归本心。
谁不想拥有完美的生活方式?但每过一段时间,在我们追求每个志向时,都会有一个逆反的声音叫道:够了!我们就不能停下成功的脚步吗?不能停止追求卓越吗?答案是肯定的,但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接纳自己的业余(amateur)。
最近有一次听唱片时,我学会了如何真正享受业余爱好,并从那时开始一直践行这个新的方式。这个唱片录制了美国极简主义作曲家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所著的练习曲,由同样来自美国的钢琴家西蒙·迪纳斯坦(Simone Dinnerstein)演奏。他们的表演让我灵感迸发,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在钢琴上寻找于表演中打动我的那般深刻的诗意。练习曲是一种专门检验音乐家技能的作曲形式,所以格拉斯着手撰写这20支练习曲时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即精进自己的钢琴技巧。因此,格拉斯实际上是从业余爱好者的角度出发作曲的。
我学音乐的方式就是在数小时的艰苦练习中不断努力。在整个童年时期,我每天早上都拼命练习音阶和练习曲。每周上课时,我都焦虑地等待着老师对勾的肯定或黑色叉号的训斥。我没有任何快乐的记忆,也没有体验过任何参与感或成就感。我只记得当时的两种心态:我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如果我的老师(和我自己)当时能够意识到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我在痛苦中努力的生活或许就能早点结束了。
在音乐的王国里,不能认清自己水准的业余爱好者一般只会招来羞辱。想想立志成为歌剧歌手的弗洛伦斯·福斯特·詹金斯(Florence Foster Jenkins),那位古怪的美国女高音和社交名媛——在斯蒂芬·弗雷尔斯(Stephen Frears)2016年的传记片中,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生动地扮演了这个角色。
1944年,这位76岁、五音不全的业余爱好者订下了纽约卡内基音乐厅,演唱了所有曲目中最宏大的咏叹调——最有经验的歌唱家才敢演唱的那种——并且不出意外,获得了灾难性评价。一个月后,她因突发疾病去世,但她已然实现了自己的抱负。这些抱负可能超出了她的才能,但如何衡量成功并不是重点。只要你目睹过斯特里普在这部电影中灿烂的笑容,就能明确接收到影片想传递的信息:福斯特·詹金斯体会到的个人快乐(作为业余歌唱家)远大于公众带给她的痛苦(例如羞辱她技艺不精)。然而,艺术家与社会名流中的“业余爱好者”,还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
虽然所谓的门外汉(dilettante)和专业人士之间的区别十分古老,但直到18世纪,“业余爱好者”(amateur)一词才开始被广泛使用于英语语言。在《理想国》(The Republic)第三卷中,柏拉图对音乐教育的讨论暗示了除了专业人士之外,还有业余爱好者的存在。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表演技巧的高度是达到即便学生也能够欣赏的程度——仅此而已。要是这些古老的智慧能传给福斯特·詹金斯就好了。
业余爱好者其实一直在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C.P.E.巴赫(C P E Bach,J.S.巴赫的儿子)将他1779年所著的奏鸣曲“献给了鉴赏家和爱好者”(für Kenner und Liebhaber),明确排除了专业人士。在维多利亚时代,弹钢琴是一项女性独有的成就,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家庭艺术”,弹钢琴可以让她们嫁得更好。业余爱好者这一概念在英文中的首次引用出现在《通用艺术、科学和文学词典》(Universal Dictionary of Arts, Sciences and Literature)中,并被定义为“一个近期流行的舶来词,表示某人理解、热爱,或练习高雅的雕塑或建筑艺术,而不考虑金钱利益”。
一个多世纪之后,法国理论家与哲学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以类似的方式主张:
业余爱好者参与绘画、音乐、运动、科学,不为精通或竞争……他不带任何目的,安然地掌握这些表面功夫:在音乐、绘画等有直接明确(成果)的技能……
但是,巴特不仅定义了业余爱好者,更将这个角色进行了人格化。他去世以后,在1981年发表的《声音的纹理》(The Grain of the Voice)中,我们从他的访谈得知,学生时期的巴特每天都会练习J. S.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曲集》(The Well-Tempered Clavier),以助他的肺结核康复。他的自传《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中也写道,为了加强记忆,他每天都会记录自己的钢琴练习。巴特练习过的曲目不多,但在他“喜欢的事物”清单中,他列出了亨德尔(Handel)、加拿大钢琴家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钢琴、所有浪漫主义音乐,以及过冷的啤酒和马克思三兄弟*。如果巴特能够引导我们重新理解业余爱好者的概念,那么我们也应该重新理解练习的作用——不是为了努力做到最好,而是为了练习带来的成就感,不计成败。
*译者注:马克思三兄弟(the Marx Brothers),20世纪好莱坞著名的喜剧明星组合,包括格劳乔(Groucho)、哈勃(Harpo)和奇科(Chico)·马克思。
业余爱好艺术的关键在于了解自己的能力,并意识到我们所追求的极限。作为业余爱好者,一旦我们不再以追逐目标为志向,就可以专注于“最优体验”*的心理学(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记者阿里尔·戈尔(Ariel Gore)将其与幸福联系起来:
在进行一项活动时,当我们找到了它的挑战与我们执行它的能力之间的平衡点、感觉工作本身的节奏与我们的脉搏同步,并知道这件事情有意义时,我们就能进入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这就是幸福。
*译者注: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Mihaly Csikszentmihalyi)在心流理论(theory of flow)中阐述了最优体验的心理学,他对此有关的主要著作包括《心流:最优体验心理学》(Flow: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
业余爱好者不打算脱谱演奏四声部赋格曲,也不打算如福斯特·詹金斯般在卡内基音乐厅亮相——他们通过完全专注在手头的音乐中来获得沉浸式的体验,得到成就感。这种体验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时间的宝贵与刻意集中注意力的重要性。
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过分强调竞争、野心和截止日期。因此这些压力不应在我们的享乐生活中重现。从业余爱好中获得的乐趣能让你从简单中发现美——通过设定更小的目标并寻找其中的美学;也能让你发现触感和琴键一收一放间的奇妙,以及琴声中蕴含的感情。专注、积极地享受超越(并沉溺于)音乐(尽管这可能过几个小节才会发生一次)或者弹奏一首真正带我们通向自己精神世界的乐曲,我们才能开启愉悦的对话。正如丹尼尔·列维汀(Daniel Levitin)在《有序:关于心智效率的认知科学》(The Organized Mind)中所写:
在心流状态下,你会全神贯注、完整投入,并集中所有注意力于一个有限的知觉领域。行动和意识会融为一体。因此,尽管无法掌握肖邦的华尔兹曲,成就感仍然占据上风。
成为内心业余爱好者的主人不需要牺牲内心对演奏高难度音乐的渴望。它只是意味着,你会成为自己奋斗经历的守护者和叙述者。
对很多业余音乐家来说,师生间的批评模式与等级关系令人崩溃。学生开始与音乐本身、更是与他们自己脱节。在这里,我想起了琼尼·米切尔(Joni Mitchell)上钢琴课的经历。林德赛·佐拉兹(Lindsay Zoladz)在《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中,回忆了米切尔的话:“我为我的钢琴老师弹奏……她用尺子抽我的手腕,因为我凭听觉记忆演奏……她说:‘看看大师们写的谱就能弹出来,为什么还要靠耳朵演奏?’”年轻的米切尔(当时的琼·安德森,Joan Anderson)回答道:“嗯,大师们也要先靠耳朵演奏才能作出那些曲。”那是她最后一堂钢琴课。
我逐渐意识到,在任何一天中,练习钢琴的时间可能是我唯一能够拥有的私人时间。练习使我更能意识到我在与自己独处,并且在掌握这个经历。我能够因此投入并活跃于这项经历,不再被动,而是自己主动参与。然后,我就会突然发现,我根本不孤单。钢琴成了我的另一半。
练习会带来一种亲密感,一种我们可以将其剪切并粘贴到日常生活中的正念时刻。一旦意识到练习不是最终结果,我们的自我(ego)就会消失,因此也能完全投入地进行体验。契克森米哈将这种状态描述为一种自成(autotelic,本身具有目的的)体验。这个词源自希腊语“autos”(自我)和“telos”(目标)。因此,我们内心的业余爱好者是自我导向的。正如亚里士多德提醒我们的那样,业余音乐家自己定义他们的目标和乐趣(而不是被普世的高水平标准牵着鼻子走)。
或许是时候修改“熟能生巧”的格言了——近年来,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 Gladwell)在《异类:成功的故事》(The Outliers:The Story of Success)中称,十万小时的练习可以保证你在几乎任何领域达到精通。但是,如果我们按照业余者的认知颠倒条件,并开始以无畏、自发、投入而有生气的表达方式练习呢?它并不意味着我们放弃了标准和重复,而只是免去了我们量化练习结果的焦虑。在这样的时刻下,我们就能与抒情的自我交流。
但是,你可能没有与我相同的弹钢琴的经历。你热爱的领域可能是烘焙、编织、绘画或涂鸦。在任何情况下,它都能给你迷人的享受与至高的美学体验:画笔在纸纹上的沙沙声,或揉和面团的轻柔韵律。在这些时刻中,你获得的正念和意识很可能会让你的成就感增加一千倍。囿于成败的破坏性情绪会溜走,而“练习”一词将被“快乐”取代。
自从我与钢琴之间重燃“爱火”,并挖掘了内心的业余爱好者后,我发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房间。我的钢琴则成为了无声的见证者。想到简·坎皮恩(Jane Campion)的电影《钢琴》(1993)中的哑巴女主角艾达(Ada),以及钢琴给她带来的决心和救赎,或许,钢琴甚至成为了我的声音。
作者:Xenia Hanusiak | 封面:Cyril Rolando
翻译:Ziqi | 审校:Lemona | 编辑:山鸡
原文:https://psyche.co/ideas/feel-free-to-stop-striving-learn-to-relish-being-an-amate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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