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对大脑、心智与意识感兴趣的人都听说过感受性(qualia),并对神经科学家对待这一问题的态度持有自己的见解: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尝试解决它;或认为问题很难解决,于是将其搁置一旁;或直接对其不予考虑。正如读者们所见,我在认真地对待这些问题。但首先,由于感受性这个概念在某种程度上有些棘手,请容我先对问题进行阐释。
在后面的篇幅中,我们将感受性作为两个问题的复合物。第一个问题,感受性指的是一种感受,是任何一种主观体验都具备的成分,有些体验是愉快,有些是痛苦,有些是幸福,有些则什么也没有。我把这称为感受性Ⅰ。
另一个问题则更加深奥。如果主观体验都伴随着感受,那么感受状态一开始是如何产生的呢?这一问题超出了心智如何通过体验来获得具体的感觉特性,比如大提琴的声音、红酒的味道或者海洋的蓝色的问题。它要解决的是更直接的问题:知觉映射的构建是一种生理活动、神经化学活动,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它们像某某事物?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它们?这是感受性Ⅱ。
感受性Ⅰ
感受性Ⅰ无论意识表象的主题是什么,情绪和随之产生的感受都会作为忠实的和声伴随着表象。当看着清晨的太平洋被温柔的灰色天空笼罩时,我不只是在看,还在表达着对这种壮丽美景的感情,感受到一系列的生理变化,要是你问起来,我会将其解释为安宁的幸福感。这并未经过我的深思熟虑,我无法发动这些感受,也无法阻止它们的产生。它们就这样来了,就这样存在了,只要意识客体存在于我的视线中,在我的思绪中不断回响,它们就会以这样或那样的韵律存在。
我喜欢把感受性Ⅰ看作音乐,看作一曲伴随着当下心理加工残余部分的乐谱。但是要注意,音乐演奏也是在心理加工中进行的。当我意识中的主要客体不是海洋而是真正的乐章时,我的心智中将出现两条音轨,一条是此刻正在演奏的巴赫的作品,另一条则是类似于音乐的音轨,是我用情绪和感受的语言对真正的音乐作出的反应。对于音乐演奏来说,这正是感受性Ⅰ,我们可以称之为音乐的音乐。或许,对这种累积在人们心智中的平行“音乐”线条的直觉正是复调音乐的灵感来源。
在一些真实生活情境中,必要的感受性Ⅰ或许会减弱甚至不出现。
最乐观的可能是阻断情绪反应的药物作用,想一想安定这样的镇静剂,百忧解这样的抗抑郁药物,或者甚至是普萘洛尔这样的β肾上腺素受体拮抗药物,如果服用足够的剂量,它们都会削弱人们的情绪反应,进而削弱对情绪感受的体验。
在抑郁这种常见的病情下,情绪感受也无法产生。众所周知,抑郁患者的积极感受消失了,甚至伤心等消极感受也被严重削弱了,因此产生了一种情感钝化的状态。大脑是如何产生必要的感受性Ⅰ的呢?知觉机制会映射所有你希望映射的客体,并由某些脑区来展示这些映射;与此同时,大脑还拥有各种各样的结构,能通过产生情绪来对这些映射信号进行反应,进而产生后续的感受。这些敏感部位包括我们之前接触过的一些结构:著名的杏仁核、几乎同样著名的腹内侧前额叶皮层,以及基底前脑和脑干部位的一系列神经核团。
情绪触发的方式很有意思。产生表象的区域能够将信号传递到每一个情绪触发区,有时是直接传递,有时会进一步加工。如果信号符合某个区域产生特定反应的配置,也就是说,如果信号是一种能够引发情绪的刺激,就会触发一系列的活动,在大脑的其他部分产生反应,进而在躯体内部产生反应,其结果就是情绪。对情绪的知觉读数就是感受。
这一刻我拥有了复合的体验,秘密在于大脑能够在不同的位点对相同的内容同时反应。例如当我看到太平洋的表象时,在一个大脑位点上,情绪加工最终形成了幸福的感受;在另一个大脑位点上,产生了有关天气的一些想法,比如天空并没出现典型的海洋云层,更像是棉絮的样子,是一种不均衡的云朵;又或者我会对大海产生一些想法,大海是如此壮美、光线与海风令人感到如此惬意,等等。
正常的意识状态通常包括了多个需要觉知的客体,而这些客体多多少少是以整合的方式被处理的,虽然客体之间很少会民主地平等分配意识空间和加工时间。不同的表象具有不同的价值,基于这一事实,表象的强化程度也就不均衡了。反过来,这种不均衡的强化程度会为表象产生“顺序”,自发形成编辑表单。
为表象赋予不同价值的过程部分依赖于表象所引发的情绪及意识领域背景中所产生的感受,也就是感受性Ⅰ的反应,虽然微弱但不可忽略不计。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感受性问题更适合被放在心智的标题下讨论,虽然传统观点将其当作是意识问题的一部分。感受性Ⅰ的反应关注的是心智中加工的客体,并为心智增添了另一种元素。我认为感受性Ⅰ并不神秘。
感受性Ⅱ
感受性Ⅱ聚焦于更复杂的问题:知觉映射是一种神经活动和生理活动,为什么却能被感觉像某种东西?要对这个问题作出不同层次的解答,我们需要首先聚焦于一种感受状态,也就是描述机体内部状态的原始感受,我将其看作心智和自我两者的基础。之所以从这里开始,是因为我对感受性Ⅰ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如果有关机体内部的感受是伴随着所有知觉映射的必然产物,那么,我们必须首先对这些感受的起源进行解释。
解释的第一步是要对一些关键的事实进行考量。感受状态最初起源于少数脑干神经核团的运作,它们之间紧密地相互联结,接收着来自机体内部的高度复杂的整合信号。在利用躯体信号调控生命的过程中,核团的活动改变了这些躯体信号。信号出现在环状回路中,躯体与中枢神经系统沟通,中枢神经系统又对这些信息作出反应,躯体信号的改变由此进一步得到强化。
这些信号无法与产生它们的机体状态相分离,从而产生了一种动态的组合单元。我假设,这一单元会产生一种躯体状态与知觉状态的功能性融合,导致两者之间不再具有明确的分隔线。负责将有关躯体内部的信号传递至大脑的神经元与内部结构具有非常紧密的关联,因此,所传递的信号不只关于肉体的状态,实际上还涉及肉体的延伸。神经元会对生命进行彻底的模仿,从而成为生命的一分子。简而言之,在这些脑干神经核团复杂的相互联结中,我们会找到“为什么原始感受感觉上像某种东西”这一问题的端倪。
然而,也许我们能更进一步,去探索微型神经元回路水平。神经元在功能上与其他活细胞截然不同,而在组织方式上又与其他活细胞类似,基于这一事实,上述观点获得了立足点。
神经元并不是从躯体接收信号的微型芯片。负责内感受的感觉神经元是一种专门化的躯体细胞,接收着来自其他躯体细胞的信号。此外,细胞生命的许多事实表明存在一种“感受”功能的先驱。单细胞生物对具有威胁的入侵物非常“敏感”。刺激阿米巴原虫,它会收缩,远离刺激物;刺激草履虫,它会避开刺激物。我们能观察到这些行为,并自信地将这些行为描述为“态度”,但我们非常清楚这些细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我们躲避威胁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状况并不一样。但是,这种行为的另一面是什么呢?也就是说,这些细胞的内部状态是什么呢?细胞没有大脑,更不要说用来“感受”刺激的心智,但它还是会产生反应,因为有东西改变了它的内部状态。
把这种情境置换到神经元上,神经元的内部可能也存在一种生理状态;基于越来越大的细胞回路对这种生理状态的调节和放大,产生了原感受,它与原认知相对应,二者产生于相同的水平。
神经元的确具有这样的反应能力。以它们固有的“敏感性”或者“应激性”为例。鲁道夫•利纳斯曾以此为线索,提出感受起源于神经元专门化的感觉功能,然后被放大到回路中数量庞大的神经元。我的观点也是这样的。“机体生存意志”的建立源自机体内众多单个细胞的态度聚集在一起,这与利纳斯的观点类似。这种观点凭借的是细胞功能总和的概念:众多肌肉细胞通过同步收缩联合起来,产生了一种单一、集中的力量。
这一观点中还存在一些有意思的微妙之处。相对于其他躯体细胞而言,神经元的专门化特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神经元和肌肉细胞都能兴奋的事实。能够兴奋是一种细胞膜特性。细胞膜对带电离子具有局部通透性,使之能沿轴突从一个区域传递到另一个区域。库克(N.D.Cook)指出,细胞膜反复地短暂打开对于为了保护生命而几乎密闭的神经元内部来说是一种危害,这种漏洞可能是瞬时原感受产生的原因。
我并不是在断言这就是感受的起源,但我认为这一问题值得探索。
最后请注意,由于量子效应的存在,这些观念不应该与众所周知的那些试图在神经元层面定位意识起源的研究混为一谈。
对于为什么躯体的知觉映射会感觉像某个东西的问题,另一个层次的答案需要通过演化来推论。如果躯体的知觉映射能够让有机体朝着回避痛苦、寻求快乐的方向前进,那么它们就不应该只是感觉像什么,而是必须感觉像什么。在演化的早期,痛苦和快乐状态的神经构造必然已经出现了,并在演化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可能依赖于我所强调的躯体与大脑的融合。值得注意的是,在神经系统出现之前,无脑的有机体已经具有了明确的躯体状态,就好像我们所体验到的痛苦和快乐一样。神经系统的出现意味着多了一种以具体的神经信号描述这些状态,同时将神经与躯体的各部分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方式。
答案的另一个相关方面指向了快乐与痛苦状态之间存在的一种功能分离。在快乐的情形中,它与理想、顺利的生命管理运行有关;而在痛苦的情形中,它与受阻、充满各种问题的生命管理运行有关。状态范围的两端关系着特定化学分子的释放,它们会对躯体的新陈代谢、肌肉收缩,以及大脑形成新知觉映射和回忆旧知觉映射产生影响。撇开其他原因不提,愉快和痛苦的感受也应该是不同的,因为它们映射的是完全不同的躯体状态,就好比某种红色与某种蓝色不同是因为它们具有不同的波长一样,又好比女高音歌唱家的嗓音与男中音歌唱家不同是因为女声的音频更高一样。
我们常常会忽略,来自躯体内部的信息会通过流入血液的众多化学分子,从缺少血脑屏障的大脑部位直接传递到大脑,这些部位包括脑干的极后区和多个名为室周器官的脑区。用“众多”来形容可能的分子数量并不是一种夸张,因为基本的名单上就已经包含了几十种例子,常见的递质和调质可能有:躲不掉的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5-羟色胺、乙酰胆碱,以及诸如类固醇、胰岛素和阿片类物质等激素。当大脑的接收区域浸没在血液中时,合适的分子就会直接激活神经元。举例来说,这就是极后区的有毒分子能导致呕吐反应的原因。
但是,这些区域产生的信号最终还会导致什么呢?一种合理的猜想是,它们会导致感受的产生或对感受进行调节。这些区域发出的投射高度集中于孤束核,同时广泛地发散到脑干、下丘脑、丘脑的其他神经核团及大脑皮层。
除了感受的问题,感受性Ⅱ的其他部分似乎更加容易理解。以视觉映射为例,视觉映射是对视觉特性的概略,包括形状、颜色、运动、深度。将这些映射相互联结起来就能产生混合的多维视觉场景,这种混合就好像信号进行交叉繁殖一般。这个混合物加上来自视觉门户的信息,比如涉及该加工的眼睛周围肌肉的信息,再加上感受的成分,就形成了一种“合格的”看到了东西的成熟体验。
为了让知觉的品质与众不同,这种复杂性之中还需要加上什么呢?其中之一就是收集信息的感觉门户。正如我们所见,感觉门户影响着视角的建立,同时也影响着知觉品质的构建。这是如何实现的呢?我们知道马友友的演奏有自己独特的声音,也知道大脑中产生声音映射的部位,但我们不仅是在耳朵里听到了声音,也是用耳朵听到了声音。
之所以会在耳朵里感觉到声音,很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大脑一方面孜孜不倦地对进入感觉探测器的信息加以映射,这些信息源自包括耳蜗在内的整个听觉信号链,另一方面也会对同时产生的进入感觉机制周围器官的大量信号加以映射。就听觉而言,这些器官包括覆盖着耳朵的上皮组织及外耳道、鼓膜,以及将机械振动传递到耳蜗的听小骨系统的支持结构。还要加上头部和颈部运动,这些运动不断地让躯体朝着声源作出自动调整。在张望的过程中,我们的眼球及其周围的肌肉和皮肤也会产生和听觉一样的重要改变,这会令知觉增添质感。
嗅觉、味觉和触觉也是通过相同的机制产生的。例如,鼻黏膜中存在嗅神经末梢,会对气味中的化学分子结构产生直接反应。当遇到茉莉花或香奈儿19号香水时,我们正是这样对香味进行映射并将其传递给我们自己的。但是,我们在哪里感受到这些气味的感觉,来自于鼻黏膜中的其他神经末梢,要是在寿司上涂了太多芥末而不得不打喷嚏,这时受到刺激的就正是这些神经末梢。
最后请注意,大脑也会朝着身体外围发出反向投射,投射目标也包括了专用的感觉机制。这可能会完善诸如听觉等感觉的加工,令脑干—躯体回路形成的感受更为柔和。这是一种功能联结,它将大脑与肢体末梢器官外围的感觉链联结起来。这种回路可能会产生另一种反响加工。
流向信号起始地“肉体”的输出补充了流向大脑的输入,帮助内外界相互整合。我们知道这种安排是存在的,听觉系统就是最好的例证。耳蜗会收集来自大脑的反馈信号,在反馈机制不平衡的时候,耳蜗中的毛细胞竟然能够自己发出声调,而不是正常地传递声音。对于感觉机制的回路,我们还需要更多了解。
我相信上文对问题作出了很大一部分说明,成功地将心智中的三种映射统一起来。
- 由适当的感觉机制产生的特定感觉映射,也就是视觉、听觉、嗅觉等;
- 躯体内部感觉门户产生的活动对应的映射;
- 与前两者产生的映射相对应的情绪—感受反应的映射,也就是感受性Ⅰ的反应。
这些感觉将表现出的模样,正是不同感觉信号聚集于脑干或大脑皮层中产生心智的映射时,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如何将感受性Ⅰ和感受性Ⅱ纳入自我加工呢?自我的构建阐明了心智的构建,这一过程被称为自我加工。由于感受性的两个方面都围绕着心智的构建,因此它也属于自我加工内容的一部分。但有些自相矛盾的是,感受性Ⅱ也是原我的依据,因而同时与心智和自我有关,成为混合两者的过渡。产生感受性的神经设计为大脑提供了对感受的知觉,这是一种纯粹的体验。这一加工拥有了主人公之后,这种体验就被具备心智的新主人认领了,那就是自我。
本文选自安东尼奥·达马西奥所著《当自我来敲门》中文版,已获授权转载,该书由湛庐文化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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