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英国著名哲学家玛丽·米德格雷(Mary Midgley)于2018年10月去世,享年99岁。她不仅是一个女性哲学家,也是哲学家中的一个异类:从事哲学教学和研究多年之后,在将近60岁时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哲学专著,按照她的说法,在那之前,她还没为想要写的主题做好充分的知识准备。然而,在这之后,她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出版了15本书,本文所评论的是她最重要的一部哲学著作,写于94岁,集纳了她全部哲学思想的精髓。但这还没完,就在去世前不久,她的新书,也是人生最后一本书《What Is Philosophy For?》刚刚出版,她对此书甚为满意,本来打算为其做巡回推广,但没想竟成了未遂之愿。
米德格雷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科学哲学、伦理学和动物权利等领域。为了让自己的哲学思想更加严谨,米德格雷一直在不停自学各种科学知识,最终这使她站在整全的哲学立场,既认同科学的进步和贡献,又反感对科学的宗教式信仰,尤其反对用科学上的行为主义方法和还原方法来解释万事万物。在她看来,意识和自我认知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不同于物质存在,因此,可以说她持有多元本体论观。她自己也承认,这个世界是复杂的,人生也是复杂,没有单一理论可以解释所有现象。
她30多年来一直视道金斯为她的论敌,这倒不是因为道金斯的科普在胡说八道,她欣赏道金斯在专业领域的知识素养,但她反对道金斯用“自私的基因”这样的字眼,这会让公众误以为,生物行为可以被还原为自私的原子化的行为,从而不能形成正确的自我认知和道德责任。
实际上,米德格雷的观点已经得到越来越多主流哲学家甚至科学家的认同。这也许是对这位勤于慎思又敢于大胆反对主流思想的女性哲学家最大的褒奖。
以下为米德格雷所著《你是一种幻觉吗?》(Are You an Illusion?)的书评。
你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虚构之物,是数百万微小脑细胞构成的虚弱幽灵。你所认为的你自己以及你所爱的人所认为的自我,实际上只不过是幻影,并且随着如今神经科学发展如日中天,你内心的自我认知机制已经被神经科学之光照得一清二楚。
由于大脑灰质细胞扫描成像技术的广泛使用,上述观点逐渐变得流行起来。每当我们想到晚餐或者(在一个真实的研究案例中)想到珍妮弗·安妮斯顿(译注:美国著名女演员,《老友记》中的Rachel),我们大脑中的神经元就会“燃烧”。人们认为这种图景表明,我们的想法、希望、热情和记忆都是大脑复杂的生物化学反应所产生的幻觉。但玛丽·米德格雷,我们当世活着的最智慧的哲学家之一,不愿意用这种方式谈论她自己的内心生活。在她的《你是一种幻觉吗?》一书中,她为自己心智——也为你和我的心智——的真实存在做了诸多严谨的辩护。
这本书篇幅不长,但极具分量。米德格雷只用了150页,就比大多数学者用尽一生所写的内容更为丰富。当你知道她有着丰富的写作经验时,就不会为此感到奇怪了:她写了15本书,现在这本是她94岁写成的。米德格雷一方面具有将各种流行的学术观点置于广阔学术背景的能力,另一方面又活得足够长,得以见证很多流行理论的兴盛和衰落。
所以,当不可一世的神经科学家跑来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发现”自我是不存在的,她就会给他们泼点冷水。幸运的是,她对此还有着清晰的思考,并能用她的文字帮助我们理解神经科学家们错在哪里。
她的核心论点是:对于这个世界中的万事万物,存在着不同层面的解释,我们对每个层面的研究使用的是不同的工具和理论。比如,存在着家具制造商研究桌子的方式(作为固体事物,人们可以在上面摆放杯子),也存在着粒子物理学家研究桌子(作为原子的集合体,其中大部分由真空构成)的方式。没有哪种方式比另一种更“真实”。我们的心智也与此类似:今天,我们已经可以研究构成我们大脑的神经元的行为,但这不意味着大脑产生的东西——想法、记忆、自我感知——就是不真实的。
事实上,想法和记忆等等不仅是现实的一部分,它们还是人类社会(也许还包括其他动物)至关重要的构成部分。米德格雷举了一个贴切的例子:如果我犯了错,想从中汲取教训,那么我就需要思考我如何以及为什么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相反,如果我去思考脑细胞是如何运作的,这对于我要解决的问题是无济于事的。我们已经知道,即便不相信上帝,我们也能过上良好生活,但作者怀疑如果不相信自我的存在,我们是否能过上良好生活,并且她也不相信,那些拒绝承认自我存在的科学家是真的不相信存在着自我。
此外,米德格雷认为,神经科学家的观点在逻辑上是不自洽的。如果我们可以将事物还原为最基本的层面,为什么我们不用大脑和细胞来谈论自我呢,甚至用原子或夸克来谈论?她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一事实:所有不同层面的事物都是真实存在的。这种观点的优势在于,它能让我们继续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因而相信道德责任的存在,并且也能让我们认真对待自己的主观感受。
这些都是米德格雷著作中常见的主题,几十年来她一直在批评将所有知识还原为一种方式来看待世界的做法。她正确地指出:没有任何单一学科可以为全部真理铺就金光大道。另外,书中还暗含着她的两个令人惊讶的想法。
一个是她似乎把查尔斯·达尔文奉为了上帝,同时认为达尔文的思想受到了以理查德·道金斯为代表的新达尔文主义邪恶鼓吹者的玷污。实话实说,达尔文的观点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但把达尔文奉若神明的做法与她反对神化科学的观点不一致。
其次,她令人惊讶地默认了一种具有还原主义色彩的神经科学理论:我们大脑的两个半球在看待世界的方式上是有差异的。粗略而言,左半球被认为擅长处理逻辑和细节问题,而右半球擅长创造和绘制宏观图景。她认为,学术界,尤其是科学界,过于偏好左半球的功能,喜好还原主义,而非整体主义;喜好专业分析,而非综合研究。
米德格雷当然是正确的,尽管她的理论并没有得到主流神经科学理论的支持。过分专业化是拓宽思维的障碍,她尤其期待哲学家能为学科之间的整合做出贡献,并批评她的哲学同行满足于小富即安。然而这种批评不适用于她:在这本小书中,她直面了我们这个时代那些最为艰深的智识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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