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理学家乔纳森·斯麦尔伍德(Jonathan Smallwood)25年前开始研究心智游移现象时,大多数同行认为这一现象研究起来相当困难。走神是人们停止关注周围环境或当前任务时,大脑中蹦出来的即时且不可预测的思想,如何对此进行研究呢?更何况这些思想不与任何可测量的外显行为相联系。
但斯麦尔伍德依然在这一领域奋力前进。他现在任职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女王大学。他以单调乏味的计算机任务为工具[1],这一任务意在重现某些注意力中断的时刻,比如一个人想要黑咖啡,我们却将牛奶倒入其杯中。他一开始会询问被试一些基本问题,以期获得关于心灵何时和为何游走,以及被试的心灵倾向于游走到何处的答案。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扫描被试的大脑,以了解被试走神时大脑中正在发生什么。
心理学家乔纳森·斯麦尔伍德,安大略省女王大学心理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使用认知神经科学工具来调查大脑自我产生思想的过程,而不是从感知中产生的思想,例如走神、做白日梦等。其间提出了脱钩假说,指个体在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思想时,对周围环境中发生的事情没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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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 Provost
斯麦尔伍德发现,不快乐的心灵倾向于游走到过去的经历,而快乐的心灵通常会筹划未来[2]。他还相信,在记忆中游走对于我们未雨绸缪十分关键。某些种类的走神可能与抑郁相关*[3],例如在不可修复的问题中泥足深陷,但斯麦尔伍德仍然相信,走神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能算作浪费时间。走神不过是当我们的大脑认为没有其他事情进行时,试图找些事情来做。斯麦尔伍德是第一个承认还有许多关于走神的问题有待回答的人,他还合著了2015年《心理学年鉴》上一篇极具影响力的走神研究的综述[4]。
此次对谈有所删减。
*译者注:抑郁症患者时常经历的反刍(rumination)是否是走神的一种,目前仍然存在争议。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与走神的定义有关。若将走神定义为任务无关的、非意图的、缺少否决控制的思想,那么反刍便是走神的一种。但反刍与走神的不同在于,反刍的内容通常是稳定的,而走神的内容却不断变化。
走神与白日梦是一回事吗?如何说明二者的差异?
我想走神与白日梦是将相似的过程用于不同的情境。当你在假期有大把空闲时间时,你或许会说你在做白日梦,内容是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但当你身处压力之中时,你可能是以走神的方式经历相同的想法。
或许谈论二者背后的运作过程更有助益:自发的思想,或注意力从知觉脱离,这发生于我们的思想从对环境的知觉中分离的时候。这些过程在走神和白日梦中均有发生。
我们通常在走神之后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你是如何捕捉并研究他人的走神状态的?
在最初的研究中,我们让一些人做一些枯燥乏味的实验任务,这时走神发生的几率很大。我们会不时地询问“你们走神了吗?”,同时会用磁共振扫描仪记录大脑活动。
这样的研究持续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意识到,如果我们想要知道走神在真实世界中是如何发生的,例如当人们看电视或跑步时走神的发生机制,这样的研究恐怕不够,我们获得的数据能告诉我们的东西十分有限。
于是,我们现在试图研究这些情境[5]。我们不再仅仅是做一些实验,在实验中询问“你在走神吗?”,取而代之的是更多不同的问题,“你的想法包含细节吗?它们是积极的吗?让你分心了吗?”
– Peri –
你是如何以及为何决定研究走神的?
我对走神的研究开始于职业生涯的开端,那时我天真烂漫。
对没有人研究走神这一现象困惑不已。心理学关注的是可测量的外显行为。我暗自思忖:这并非是我对我的思想的真正关切。我想要知道的是它们为何产生,从何而来,为什么在注意力受到干扰时仍然持存?
与此同时,脑成像技术蓬勃发展,它向神经科学家们揭示出,在缺乏行动任务的情况下,大脑中仍然有某事正在发生。大脑的大片区域(现在被称作默认模式网络)与我们的设想迥然不同[6]:如果你给人们一个任务,这些脑区的活动会下降。
科学家们在走神和脑活动之间寻求连接的做法变得十分时髦。我很幸运,因为当我开始在格拉斯哥的斯克莱德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对之后发生的事情毫无预料。但我见证了它的发展。
默认模式网络(the default mode network)是七个主要大脑网络中最做活跃、最具持续性的脑网络。默认模式网络由一个核心系统和两个子系统构成。中心系统主要处理关涉自我的信息,背内侧子系统涉及关于他人的信息,如心理理论。颞内侧子系统与自传体记忆和未来模拟相关。斯麦尔伍德和其同事收集了科学论文中最常使用的术语,这些术语描述了其中一个或多个活动。这些词语解释了各部分的功能。核心:思考自身。内侧颞叶子系统:思考发生的事情,或偶发性过程。背内侧子系统:思考社交过程。斯麦尔伍德说,在走神时,这三者通常会同时工作。
你认为走神是大脑的默认模式吗?
研究表明,走神比默认模式更加复杂。起初,研究者确信默认模式网络很少在执行任务期间增强活动。但这些任务所关注的是外部世界,涉及到在外部世界所做的事情。当研究者要求人们做一项无需与环境互动的任务时,例如思考未来[7],这也会激活默认模式网络。
最近,我们已经确定更简单的任务也会激活默认模式网络。如果你让人们观看屏幕上一系列诸如三角形、正方形的形状,并时不时出人意料地询问一些问题,例如,“在最后一次试验中,三角形在哪边?”当他们做决定时,默认模式网络的活动增强了[8]。如果你认为默认模式网络不过是一个走神系统,这是一个颠覆性的观察。
但这两种情况还是有一些共同点,参与其中的人都会从记忆中提取信息[9]。我现在相信,对于任何基于记忆信息所做的思考,默认模式网络都是必要的,其中也包括走神。
– Eric Hosford –
是否可以证明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在一项最近的研究中,我们不再询问人们是否正在集中注意力,而是向前推进了一步[10]。被试被要求阅读扫描仪屏幕上简短的纪实性语句。我们会随机展示提示符,并告诉他们,“请记住这个提示符”,这些提示符来自于他们之前提供的曾见过的事物的清单。结果是,他们不再阅读屏幕上的句子,而是记忆我们展示的提示符。我们可以引导他们记住这些提示符。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一实验的大脑扫描与走神十分相似。这一点很重要:相较于让思考随机发生,例如走神时的思考模式,它使得我们对思考模式有更多的控制。然而,这也是缺陷所在,因为它不是自发出现的。但我们已经做过大量自发性研究。
我们让一些人记忆清单上的事物,与此同时,我们可以概括我们在自发的走神中看到的东西。这些观察表明,心灵游走时至少某些活动与记忆检索相关联。我们现在认为,注意力与知觉之间的脱离是因为人们正在记忆。
走神时活跃的脑区:A 背侧前扣带皮层;B 腹内侧前额叶皮层;C 后扣带皮层;D 右颞顶叶连接处;E 背内侧前额叶皮层;F 左外侧前额叶皮层。在三个不同的实验中,当受试者承认他们走神时,相对应的大脑区域会被激活,以上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扫描的结果。这些区域都属于大脑中的默认模式网络系统。
你是否询问过人们的大脑游走向何处?
过去和未来似乎总是占据着人们的思想[11]。走神,或许是大脑尝试理解已经发生的事情,以提升我们在未来的表现。这种思考方式是人们对世界的探索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我们在任何时刻所做的事情都很难说只有瞬时的作用。
这是一个决定性的差别。我指的不是其他动物不能想象未来,而是说,我们所处的世界的构建依赖于我们具备的这样一些能力——想象未来,并从过去汲取经验以更好地建构未来。只关注当前事务的动物,会被能够回溯过去并据此筹划未来的动物所淘汰,数百万年来皆是如此。直到人类出现,这一物种汲取已经发生之事,使之为未来所用。
人们还经常在社交情境中走神[12]。这很容易理解,因为我们不得不与其他人合作实现目标,而他人的回应,比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更加难测。
尽管走神有些用处,但总是回溯过去的事情不是让人很沮丧吗?
的确如此。我们发现关于过去的走神常常与消极心境相关。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像我这样的科学家,通过走神为一些科学问题找到创造性的解决方案是事半功倍的。但你想象一下,如果情境发生变化,我会以陷入问题的罗网告终,陷入不断回溯过去的怪圈中。我的大脑会不断激活问题处理系统,即便它对于修正问题无计可施。比如我现在卷入离婚的困扰中,我的伴侣不愿与我再有瓜葛。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时,我只有一个富于空想的问题处理系统,它对我毫无帮助,只会徒增沮丧。最终我只能付诸阙如。
就此而言,我认为正念(mindfulness)可能是有用的,因为正念[13]会使你的注意力集中于当下。所以我越是能够“活在当下”,就越少开启问题处理模式。
如果你花足够长的时间练习“活在当下”,这会成为一种习惯,或许有助于控制走神。针对抑郁症的认知行为疗法,旨在帮助人们改变思考和行动的方式,是另一种减少有害走神的方法。
走神是有用的、中立的还是有害的,取决于所处情境。如果你深陷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走神就会适得其反。这时,正念练习,比如冥想,会有所助益。
如今,之前用来走神的空闲时间都用来浏览手机信息。这会对我们的大脑功能产生怎样的影响?
社交网络和走神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们或许有相同动机。走神有很强的社会性。在我们的研究中[14],我们将受试锁定在不受干扰的空间,让他们完成一些任务。他们不断地走出来,并说道:“我在想我的朋友。”这告诉我们与他人同在于人而言非常重要。
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社会群体十分重要,因此我们花很多时间尝试预测他人的行动,我想社交媒体能填补一部分走神曾尝试填补的空缺。这就像是摄入社交信息:你可以想象你的朋友正在做什么,或直接上网查找。二者之间的一个重要差异在于:走神是你在命令自己的思想,浏览社交媒体更加被动。当你走神时,你的思想更为主动,而刷社交媒体则更为被动。
我们是否有某种方式可以抑制可能引致危险的走神?
走神可以带来益处,也可能成为祸端,但我没有十足地信心说,我们知道何时停止走神是好的选择。在我们当前的研究中,我们试图绘制人们在不同种类的任务中的思考模式的地图。我们希望这一策略可以帮助我们确定,走神何时有用,何时无用,何时应对其加以控制,何时可以放任心智去游移。
例如,在研究中我们发现,高智商人群在完成高难度任务时很少走神,任务简单时则频繁走神[15]。当外部世界不要求这些人集中注意力时,他们会利用这些空闲时间思考其他重要的事情。这表明,走神是否总是坏事具有不确定性,因为走神在某些情境中是有用的。
标记着人们在不同的情境中如何思考的地图对我们的研究至关重要。这是我当前打算关注的工作,也可能将之后职业生涯的全部精力投注其中。
后记
Muchun:提起走神,我们通常会想到分心,发呆,乃至反刍(rumination),走神因此被视为某种“有害”的东西。但走神也可能是创造力发生的场域,并提供筹划未来的契机。走神中的随机性可以将新事物引入我们的生活。正因此,华兹华斯在湖边漫步时也收获了许多灵感:“我独自漫游像一朵浮云, 高高地漂浮在山与谷之上……”
参考文献
[1] https://www.pnas.org/doi/10.1073/pnas.0900234106
[2] https://journals.plos.org/plosone/article?id=10.1371/journal.pone.0077554
[3]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005791618302076
[4] https://www.annualreviews.org/doi/10.1146/annurev-psych-010814-015331
[5] https://www.pnas.org/doi/10.1073/pnas.2102565118
[6] https://www.annualreviews.org/doi/10.1146/annurev-neuro-071013-014030
[7] https://www.jneurosci.org/content/41/24/5243
[8]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83-021-00474-4
[9] https://knowablemagazine.org/article/mind/2021/memory-mystery
[10] https://elifesciences.org/articles/74011
[11]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2589004221001000
[12]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1053811920302524
[13] https://knowablemagazine.org/article/mind/2018/peering-meditating-mind
[14]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1053811920302524
[15]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467-019-11764-y
作者:Tim Vernimmen | 译者:Muchun | 审校:eggriel | 编辑:eggriel | 封面:Peri | 排版:盐 | 原文:https://knowablemagazine.org/article/mind/2022/science-wandering-m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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