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泪水、喜悦的泪水、控制不住的泪水、欣喜若狂的泪水……哭泣一定包含着某种含义,但是这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眼泪是世界通用的符号。自古以来,哲学家和科学家们便试图将哭泣解释为人类情绪表达的通用语言之一。可是,泪水本身没有任何含义——当它们充盈眼眶、滑落脸颊时,只有结合着我们那时的心境、社会环境和叙事语境,他人才能粗略猜测这些盐水滴的真正内涵。
我们在感到悲伤、不幸、哀痛时痛哭,但也会喜极而泣。有的人会因人间疾苦而哭,有的人则因受到压迫而哭。泪流满面,又或许只是因为一个哈欠、一颗切好的洋葱。维多利亚时期的新闻记者哈丽雅特·马蒂诺(Harriet Martineau),在终于翻译完法国社会学家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冗长的巨作后,同样激动地流下了泪水。我的一位蒸汽狂热爱好者朋友告诉我,他第一次在国家铁路博物馆看到那辆破下记录的机车“野鸭”时,哭出了声。由此看来,作为世界通用符号的眼泪,并不在所有时间地点里有着一成不变的含义。它的“世界通用性”,在于它可以表达几乎所有含义。
作为表达情感的世界通用语,哭泣若是只能表达一种含义,那便一定是悲伤,因为这是最常被同眼泪联系在一起的情绪。然而,仅仅在2012年夏天的伦敦,就有着无数喜极而泣的例子。奥运会和残奥会所带来的种种情绪倾泻而出。在颁奖台上,国歌一奏起,运动员的泪也就跟着流了下来,表达着自豪与喜悦之情。
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还曾吹嘘自己在开幕式时“爱国情怀的热泪”,并宣称自己在比赛后经历着“泪水盈眶颤抖的高潮”。1872年,当查尔斯·达尔文编写《人类和动物的表情》(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时,“英国人很少哭”这句话或许还是真的;不过到了2012年,约翰逊市长等人总算是倾尽全力反驳了这个观点。
我也能举出自己的例子:我的儿子在圣托马斯医院出生的时候,窗外的泰晤士河上正行进着钻石大庆的船队。那时的我流出激动而又宽慰的泪水,因为这场紧急的剖腹产总算是成功结束了。
关于眼泪的理论常常很难兼顾它的三重本质:分泌、表征、内涵。尿液、皮疹、带有深意的艺术品,眼泪究竟和这三者中的哪一个最相似?生理学家、医生、形而上学家,到底谁能最好地解读眼泪呢?
眼泪就好比尿液甚至是性分泌:在黑暗的掩护之下令人舒畅的产物。
鲍里斯·约翰逊用来描述自己泪腺分泌液的、富有暗示性的描述,故意混淆了两种不同的体液。反对在公共场合哭泣的人们常常将当众流泪视为“情绪失禁”(emotional incontinence)——这个词来源于19世纪末的精神疾病文献,其将当众流泪和当众撒尿视为同等羞耻的事情。在2011年,BBC第四台拍摄了一部关于在公共场合哭泣的纪录片,由喜剧演员周·布兰德(Jo Brand)主持。她就是一位当众哭泣的反对者,坚信人们只能在极少数特殊的情况下暗自哭泣。从这档节目的网上评价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一位网友Algol60——他(性别是我猜的)的网名同样也是一种计算机语言——这样写道:
要哭就去厕所里一个人哭。小孩和娘娘腔的外国人就算了,但是任何一个八岁以上的英国人都应该有自制力。
类似这样的评论看着不像是21世纪应该存在的态度,但它一语道破了英国历史悠久的“咬紧牙关”思想,这种思想在达尔文探讨情绪的书作问世时开始扎根,并在两次世界大战时发展到了鼎盛时期。将流泪喻作失禁,意味着眼泪只能出现在憎恶和羞耻的时刻。在20世纪中期的几十年里,一项名为“大众观察(Mass Observation)”的政府普查研究了英国普通民众的生活。其中一份1950年代的问卷有关英国民众对于人造黄油和外国人的看法,还问了这么几个问题:“你有哭泣时的照片吗?有哪些电影(如果有的话)曾让你落泪?哭得有多凶?电影的具体哪些情节(如果你记得的话)让你哭了?在上述情况之中,你觉得有多羞愧(如果你感到羞愧的话)?”
很多受访者否认自己曾感到羞愧,但是有一位稍显粗鲁的参与者(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性)回答到了点上:“我从来没有‘哭泣的照片’——我倒是有几张撒尿的。至于‘感到羞愧’,当然了,因为我浪费了自己的钱。”
另一位年纪相仿的未婚男书记员则这样写道:“我对此没有一点羞愧,而是感恩,感恩我依旧能够被这样打动。估计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能在黑暗的观众席里稍微宣泄一下多愁善感,就好似我们在安静的个人空间里。”
无论羞愧与否,对他们而言,眼泪就好比尿液甚至是性分泌液,是只有在黑暗的掩护之下,才能为了舒畅而分泌出来的,不论是在半公共的电影院观众席,还是在“安静的个人空间”(后者或许代表着更舒适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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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将哭泣和分泌排泄相关联的想法,或许看似形成于20世纪,实则由来已久。1586年,包括莎士比亚在内的很多读者接触了广有影响的《忧郁论》(Treatise of Melancholie),此书由当时的牧师兼医生、提摩西·布莱特(Timothie Bright)编著,书中将眼泪描述为和尿液“没有什么不同”的分泌物。在一首名为《在卡多的悲剧中撒尿的女士》(A Lady Who P-st at the Tragedy of Cato)的诗中,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描绘了一位在观看戏剧《卡多》时没有如期流泪、反而尿了很多的女士,来讽刺这部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作于1712年的著名悲剧。
多愁善感的辉格党们哀悼着卡多的命运
可托利党的西莉亚两眼干涩 心满意足
她的泪水 虽被她的自尊所阻断
却在下面找到了另一个出口
隐秘却不自禁地 她哀叹着
就像二十河神捧着骨灰盒
让别人颊侧伪善的眼泪见鬼去吧
她用更虔诚的部位默哀
那里只有自然 和未经雕琢的情感
因为那里直通心尖
无独有偶,依地语中,也有一句描述哭泣的俗语可被直译为“用眼撒尿”。
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中,这个年头已久的想法被现代科学不断巩固。近几十年中,威廉·H·弗雷(William H Frey)有关眼泪的理论最广为流传。这位美国生物化学家自1980年代起便主张,从字面上理解将哭泣比作分泌的这一暗喻。在他与《纽约时报》1982年的一次访谈中,弗雷声称,哭泣“和呼气、小便、大便、出汗一样”,都是将有毒物质(在这里特指所谓“压力激素”)排出体外的一种“外分泌过程”。不过,他用生化在流泪和失禁之间画上的等号只能算作一个悠久思想的派生物,其核心发源于19世纪的精神分析模型。
在20世纪中期,对于眼泪的精神分析,有两个核心关键词——压抑与退化——成为流传于心理学界内外的心理学正统观念。“压抑”意味着眼泪是过去深藏于心的情绪满溢的表现;“退化”则指成人在哭泣时的行为情绪如同回到了幼儿时期、甚至是胎儿时期。
在1893年发表的《论癔症现象的精神机制》(Psychical Mechanism of Hysterical Phenomena)的前言中,约瑟夫·布洛伊尔(Josef Breuer)和弗洛伊德解释了对创伤性经历的潜抑记忆如何在数年后引发癔症症状。他们坚信,通过催眠可以找到这些创伤性经历,并且将它们从精神中排出,因为他们将创伤性经历视作需要摒弃的“异物”。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声称,只要癔症患者将相应的记忆用语言表达出来,癔症症状就会消失。
在这个精神模型中,眼泪有着几种不同的角色,有的代表健康,有的代表疾病。在扮演正确、健康的角色时,它和其他应对创伤性经历的自发、非自发反应一样,是释放情感和强烈感情的通道。这里提到的“情感”,是指一种需要被排出身体系统的精神流质;而哭泣,恰好能够完成这个“排出”的目标。为了证明他们的方案可取,布洛伊尔和弗洛伊德还举例了复仇这一行为。这样一来,眼泪便和语言、行为一样,是情感释放的机制、情绪满溢的通道、释放的阀门。
然而,在弗洛伊德的模型中,眼泪不光可以是健康的宣泄,也同时可以在其他情形中代表疾病。比如德国女士艾米·冯·N的案例。她在拜访弗洛伊德的时候,抱怨了自己的心绪慌乱、失眠和一阵阵几个小时也止不住的泪水。弗洛伊德判定,她的泪水就是癔症症状之一。在另外一起案例中,一位女患者会极有规律地在亡夫患病、病重和病逝的周年纪念日里哭泣。弗洛伊德坚称,这一案例中的眼泪就并不代表着癔症,而是“推迟的精神发泄疗法”,这是一种虽然迟到、但是依旧健康的宣泄,可以排出情感和创伤性异体。
弗洛伊德的理论,沿袭了达尔文及其他19世纪进化学家的一些思想;这些思想认为,眼泪是排出多余神经能量的途径之一。在达尔文看来,眼泪仅是其他有益行为的副作用。他首先观察到,眼泪的反射性分泌是由“进入眼中的异体刺激”造成的。他因此推测,当婴儿喊叫的时候,眼皮紧闭,给予泪腺以极大压力,进而激发了类似的反射性分泌,使得泪水分泌,造成哭喊。他进一步猜测,世世代代过后,婴儿因疼痛和饥饿而激起的这种哭喊逐渐延伸,开始和各类痛苦的心理状况相连,使得泪水在没有异体(或眼皮)刺激时也能被形成、分泌。由此看来,不论是在弗洛伊德的“眼泪排出精神异物”的理论里,还是在“心理流质”、“机体排泄”的意象里,达尔文的影响都清晰可见。除此之外,弗洛伊德的学说在另外一个方面也会让人联想起达尔文:前者强调过,眼泪除了能消除“大脑兴奋的增加”、并令这些兴奋“流走”以外,行为上别无它用。
与表象相反,喜极而泣其实是不存在的。
如果说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将哭泣理解为一种排泄功能,将眼泪象征性地和其他体液相联系,那么,他们之后的精神分析理论家们便从这个观点延伸出很多光怪陆离、精彩纷呈的分支。在1940年代发表的多篇文章中,美国弗洛伊德派里颇具影响力的菲丽丝‧格林纳丽(Phyllis Greenacre)提出,女性神经性的哭泣应该被理解为泌尿的代替品。这个学说还包括了“人体阳物认同”的理论,以及“女性流泪是在模仿男性泌尿”的观点。
格林纳丽将这种现象细分为“以泪洗面”的女性和“两行清泪”的女性。前一种女性流泪无常,哭起来眼泪如洪水般止不住;后一种女性哭泣时,只会让两行泪静静地淌过脸颊。这两种情形,都被她用“婴幼时期对于泌尿的渴望”和阳具妒羡加以阐释。二者的区别大致是,“以泪洗面”意味着对缺少阳具这一体征事实的认命接受,而“两行清泪”意味着仍在反抗,用神经性哭泣来模仿幼时观察到的男性泌尿,从而让自己拥有阳具的错觉。
并不是所有人都将泌尿视作哭泣的模板。在另外几位精神分析学家看来,对比羊水和泪水反而是最重要的。1959年,在一场给纽约医科精神分析协会的演讲中,汤玛士‧萨斯(Thomas Szasz)提出,哭泣其实是无意识的退化,使哭泣者回到了身体被羊水所环绕的胎儿时期。这样一来,哭泣便成了退化式的想象,让人想象自己回到了充满生理盐水、潮湿的子宫。
不过,对于2012年在伦敦不断上演的那些喜极而泣的情形,精神分析学家们又会作何评价呢?分析家桑铎‧菲尔德曼(Sandor Feldman)在1956年发表的一篇经典论文,就正好以《在圆满结局中落泪》(Crying at the Happy Ending)为题。很多人都能列举出自己喜极而泣的时刻,比如看到一部以美好结局收尾的电影时,或者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好事,比如孩子出生时、和脱离险境的爱人重返时、拿到奥运会金牌时等等。可是根据菲尔德曼的观点,所有的这些例子,其实都只是负面情绪推迟或移位的宣泄。
菲尔德曼表示,自豪和喜悦之下,埋藏着对“人生苦短”这一点的认识。看到小孩子或许会让我们啜泣,但这其实是因为我们明白:小孩子和我们自己一样、终究会长大成人,而无忧无虑的童年,也终究会被丑陋的成人世界所替代。在菲尔德曼的观察中,“‘小孩子’并不会在看到圆满结局时哭泣——他们只会露出笑容,因为他们还未理解死亡的概念。”
“只有明白了人终究会死,我们才会在圆满结局中落泪。”菲尔德曼总结道,我们哭泣,都是在哭人生无法避免的悲惨结局:“世上没有喜悦的泪水,所有的眼泪都源自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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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失禁来解释流泪的学说,尽管在广大群众中一直很受欢迎,却并不受当前学界推崇;威廉·H·弗雷所做的那些、据说可以证明“带有情绪的眼泪是在释放压力激素”的实验,从未被别人成功重复过;弗洛伊德“退化与压抑”的概念不再被奉为圭臬;“女性流泪是在模仿从孩提起便向往的男性泌尿”是太过离奇的教条,和古代医师和中世纪神学家提出来的学说一样令人不可思议;而对眼泪最新的科学研究(如神经科学家迈克尔‧特林布尔(Michael Trimble)2012年的《人类为何爱哭》(Why Humans Like to Cry)、心理学家艾德‧威格尔兹(Ad Vingerhoets)2013年的《为什么只有人类悲泣》(Why Only Humans Weep)等书),并不赞同“哭泣是情感流出、排泄、一种宣泄”的思想。
特林布尔和威格尔兹这两位当代科学家采取了相似的研究手段, 都试图从不同文化形态(包括音乐、戏剧、文学作品和宗教仪式)的发展变迁,和其下各异的科学领域之中,来了解眼泪这一谜一样的人体现象。他们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导致人类哭泣的精神状态是全世界共通的。不过,他们总结出来的“哭泣导火索”范围很广、也很抽象,几乎包含了世上所有东西。
泪水本身其实没有任何含义。可是在特定的心境、社会环境、叙事语境之中,泪水又能代表任何含义。
在特林布尔看来,眼泪主要的成因应该是悲剧、不幸、共情、怜悯和希望。然而,这相当于用最模糊的心理学类别——“情绪”——去解释眼泪这一神经学现象。现如今,心理学家和神经学家已经得出结论,不再区分“认知过程”和“情感过程”二者的区别;因此,“情绪”这个词几乎能囊括任何一种精神状态。
威格尔兹所举出的眼泪成因也同样非常宽泛。他提到了无助感和失落感,但同样还提及了个人冲突、愤怒、抛弃、生活不满足、自怨自艾、喜悦、被音乐和电影所激发的情绪。对威格尔兹来说,任何由婴儿期孤独感、母系联结、浪漫关系、社会联结生发的精神状态,都有可能导致哭泣。换句话说,泪水既可能源于情绪孤立,也可能源于情感邂逅;既可能起于失落和悲伤,也可能起于成功与喜悦。
达尔文曾正确指出,眼泪不只与一种精神状态相关。“在最迥然不同的情绪中,或者是在没有任何情绪的时候,”他写道,眼泪都有可能“在眼中蓄积、滑落脸庞。”泪水本身其实没有任何含义。可是在特定的心境、社会环境、叙事语境之中,泪水又能代表任何含义。“眼泪,无端的眼泪,”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写下这样的诗句,“我不知道眼泪为何物。”尽管如此,他和我们一样,总是想要理解它的含义,读懂它背后的讯息。
This outline attracts me as a question, but I found it quite disappointing because it doesn’t give any answer, not even a summary of current opin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