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迷信并不能摧毁宗教。
——西塞罗
纯净天堂,就是创造地狱。
——汤姆·罗宾斯
我们已经登上了这座山,每一步向上,我们都可以看的更远,所以我们当然要一直向上。现在我们已经在山顶了。科学已经有几个世纪在山顶了。我们望向四方,看到有另外一个群落在云上跳舞,比我们更高。可能这是一个幻象,也可能是一种魔术。或者他们爬上了一座更高的山,我们现在看不见,因为乌云遮蔽了我们的视野。所以我们打算去求证——然而每一步,都是在向下。我们无论朝向那个方向,我们都不可能走下这个顶峰的同时不失去我们的视野。所以我们又回到了这个位置。我们被困在了这个局部极大值上。
但如果真的有一座更高峰呢?就在平原的那一边?我们去那里的唯一道路是筚路蓝缕,从山顶上走下来,趟过河床,直到我们重新开始走上坡路。于是这时你才能意识到:嘿,这座山比之前那座小丘陵可是要高太多了,我们能从这上面看到的景色要好得多。
但是如果你不抛弃那些工具,那些一开始让你成功的工具,你就不可能到达那里。你必须迈出下山的第一步。
——莉安娜·卢特罗特博士,“信仰与适应性的视野”,《对话》,2091
序章
系统的构造一种自然的道德律,是几乎不可能的。自然没有原则。她将我们塑造出来,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人类的生命是值得尊重的东西。天地不仁,不以善恶为目的。——阿纳托尔·法郎士
格雷格特别爱他那只蠢货宠物貂。今天早上他和她一起乘的电梯。她还记得他衬衫上的条纹。不然她根本看不出来清洁间里的这一坨到底是什么。
她看到了这场大屠杀的几个片段,那时摄像头还没有彻底停摆。朋友,同事,对手,全都被砍倒,一视同仁。他们的内脏和鲜血洒满实验室工作台,办公桌,厕所马桶。这些影像在她大脑中的植入体里播放,她能够看到所有这些无处不在的监控——但是萨奇塔·巴尔完全没有看到凶手的行踪。最多只有一些阴影。从摄像头盲点中出击的潜伏者的一丝痕迹。他们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完成了这一切,甚至都没有互相碰见。
他们从来都是单独居住的。这当然是为了他们自己好:让两个吸血鬼处于一个房间,出于他们那种已经固化在神经中的领地意识,他们在下一秒就会扑向对方的喉咙。但是不知怎的,他们现在在合作。至少有6个,之前单独监禁,无法联络,然而他们的合作精确如一个乐团。他们完成了这些,连面都没有见过。就算在这场大屠杀的高潮,在这些摄像头死掉的最后一刻,他们仍然是隐形的。这场大屠杀只发生在萨奇塔的眼角余光之中。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从这些直角下幸存的?
如果换一个人,他可能会觉得这是一种黑色幽默:她藏在这些怪物的避难处,整个建筑里寥寥可数的地方,这里他们可以睁开双眼,不用担心随时死去。这里不允许有任何直角。这就是阿基里斯之踵的位置,完全清除直角,几何关系都仔细设计过,神经刺激都被优化过。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位置,文明的几何学威胁无处不在:桌面,窗边,设备和家具上的无数直角会在任何一个视角让吸血鬼中风。这些怪物不会——
——不该——
——坚持超过一个小时,如果没有抗欧药压制十字架障碍。只有这里,在这个白色的子宫之中,可怜的,愚蠢的萨奇塔·巴尔在黑暗中寻到的地方,他们才敢未经保护睁开眼看。
现在,他们中的一个和她在一起。
她看不到它。她紧闭着双眼,努力对抗那些脑海中的屠宰场面。她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只有猛兽渴望她柔软的喉咙的低声咆哮。但是她面前的光线被某个东西遮挡了。这种无限微小的光线的变化透过她紧闭的眼皮,可能只是一种幻觉,但是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好,”它说。
她睁开双眼。这是其中一个女性:瓦莱丽,这是他们给她取的名字,是某个几年前退休的部门主席的名字。吸血鬼瓦莱丽。
瓦莱丽的双眼闪着红光,望向她,如同血红色的星辰。她站在萨奇塔面前,如同一尊虫类的雕塑,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无法察觉。在死亡的前一刻,萨奇塔也没有什么更有意义的想法,她开始从形态学上观察:四肢非人的修长,稀薄的散热机制,目前可以看出来新陈代谢正在高速运行。略微突出的下颚,如同狼一样的凶猛,承载那些锋利的牙齿。天青色的工作服,智能纸/遥感纤维编织而成,瓦莱丽今天的任务应该是身体练习。它肤色红润,血管舒张,都表明这个掠食者正在猎杀模式。还有那双眼睛,那双吓人的反光瞳孔。
瞳孔收缩。
突然萨奇塔拿出了十字架,这是她最后的杀手锏。这是每个人第一天就会与ID一起领到的护身符:实地测试过,在危机情况下证实有效,过去这些世纪被认为仅仅不过是宗教胡说,现在重新被科学所捡起来。萨奇塔突然生出一股绝望的勇气,拿起它,按下按钮。十字架的四个端点弹出延展端,她每天放在口袋里的图腾现在已经有一米长了。
视角三十度,萨奇塔。对付比较顽固的,可能要四十度。保证这面与视线垂直,角度到了接近90度时才会有效。但只要角度对,整个视觉皮层就会被彻底烧糊……
格雷格说的。
瓦莱丽低下头,研究这件物品。任何时刻,萨奇塔知道,这个恶魔就会缩成一团,手足抽搐。这不是信仰;这是神经科学。
怪兽靠的更近了,完全没有任何颤抖。萨奇塔·巴尔失禁了。
“求求你,”她呜咽到。吸血鬼什么都没有说。
话语喷薄而出:“真实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参与,你知道,我不过是个研究助理,我只是要完成学位,我知道这是错的,我知道这就像,就像奴隶制,我知道,这个体制很渣,我们对你做的事情是很渣,但是这不是我干的,你明白吗?我并没有做出决策,我在之后才来的,我根本就没参与过,我只是想要完成学位。我——我可以明白你现在怎么想的,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恨我们,还我也会一样,但是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就是……就是一个学生……”
过了一会,她还活着,她大着胆子往上看了一眼。瓦莱丽盯着左边的一个点,仿佛目光穿越一千光年之外。她似乎分心了。但是他们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他们的意识同时会运行一打的平行进程,一打意识中的现实,每一个都与平凡人类所占据的这一个一样真实。
瓦莱丽低着头,好像在听某种飘渺的音乐。她几乎笑了。
“求求你了……”萨奇塔低声说。
“并不愤怒,”瓦莱丽说。“没有想要复仇。你们不重要。”
“你没有想要——但是……”尸体,鲜血。整个建筑里只有尸体,和制造这些尸体的恶魔。“那你想要什么?什么都行,求求你,我会……”
“你要想象一个景象:十字架上的基督。”
当然,一旦这个景象生发出来,就没有办法不去想象。萨奇塔·巴尔在她的肢体开始突然抽搐之时,还有那么一小会可以想象;然后她的下巴就锁定在了一个错误的位置,一千道闪电的红热针刺般的痛楚就穿过了她的后脑。她试着闭上眼睛,但是这与她视网膜上接收到的光线无关,这并不是视觉。意识生成了图像,图像向上逆流,这个过程无法停止。
“原来如此。”瓦莱丽若有所思,发出咔哒的声音。“我明白了。”
萨奇塔还能说话。这是她平生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情,但是她知道只有这件事适合;这也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她集中了她的所有意志力,所有保留的意识碎片,所有还没有进入自我摧毁的神经突触,开口了。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重要了,她真的想知道:
“明白……什……”
她没办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但是萨奇塔·巴尔短路的大脑在逐渐蔓延的静电中,闪过了最后的灵光:这就是十字架障碍的感觉。这就是我们对他们干的事。这是……
“柔道。”瓦莱丽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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