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科学》发表了一项研究,标题很有意思:《阅读纯文学虚构作品可提高心智理论》。该论文的作者,戴维·科默·基德(David Comer Kidd)和埃马努埃莱·卡斯塔诺(Emanuele Castano)声称他们证明了纯文学虚构作品能增强我们的“心智理论”。相比之下,阅读通俗小说不行,阅读文笔出色的非虚构作品也不行。“心智理论”指的是一种辨识他人的想法与感受的能力,用作者的话说,它“使人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找到方向,产生有同理心的反应来维持关系”。
报刊杂志们很快报道了这一结论。有些人对此表示怀疑。玛丽亚·尤金妮亚·帕内罗(Maria Eugenia Panero)就是一位试图重复该实验结果的心理学家。2016年,她作为主要作者发表了一篇报告,表示他们未能重复前述研究中令人兴奋的结果,并发现纯文学虚构作品的读者在心智理论方面“没有显著优势”。总的说来,帕内罗和同事们指出,这项研究看起来好得难以置信的原因是它本来就是假的——或者换句话说,它至少不是确凿的决定性结论。
我们和帕内罗讨论了原研究如此吸引人的原因,以及关于艺术与同理心我们到底知道些什么。
关于同理心和心智理论之间的关系,你有什么可以给我们讲讲的?
大家可以把心智理论看作同理心的一个组成部分。心智理论是一种认知同理心:我知道别人拥有想法和情绪。这种认知同理心有很多层次。第一层是我知道某人X在想什么;第二层是我知道X认为Y在想什么;第三层是我知道X认为Y认为Z在想什么;以此类推。层级高了会变得相当自指。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同理心我管它叫做“情绪同理心”——我真的能感受到其他人的感受。最后就是同情了——我会采取行动来减轻你的痛苦。
那如何测量心智理论呢?
有几种常用的方法。西蒙·伯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发明的一种“由眼观心测试”(the Reading the Mind in the Eyes test)常被用来测量成年人在心智理论上的个体差异。在这个测试里你会看一组人眼睛的图片,然后判断这个人在想什么或者有什么感受。被试要从给定的四个形容词里去选。但是这个测试常常会就被批评,说它太像一个词汇测试了。我们自己的实验和我们想重复的那个实验里都只用了以英语为母语的被试。因为如果你的母语不是英语——或者哪怕是英语——如果你词汇量跟不上,那么测试结果就可能不太好,但这不代表你心智理论不行。目前这个测试基本就是唯一一个能给成年人用的心智理论测试。其他测试有给幼儿用的,对大人来说就太简单了,分不出什么个体差异。我们需要一些针对成人的新测试。
为什么重复实验失败了?
哦,因为原实验的效果量非常小。这是一个统计学概念,就是说不同实验条件下 “眼睛测试”的平均得分差别很小。如果效果量非常小,研究结果就很难重复。说白了它就不是那么可靠。
我们没有像他们一样找到纯文学和通俗小说阅读者之间的“眼睛测试”差别,还有一个原因是两种体裁其实都和心理状态有关。从理论上说就没有什么很好的理由去推测阅读纯文学小说能带来更高的心智理论。
原实验有很高的媒体曝光度,这是为什么?我们是在为同理心“欢呼”吗?还是为了小说?
绝对是,两者都有。几乎任何在《科学》上发表的东西都会获得许多关注。但同时我们也想相信文学。每个人都直觉:我们或许被一部文学作品打动过,或许曾受益于某个故事,又或许曾与一个角色感同身受。我们都希望去相信这些东西的存在,只是一直没能从科学上验证它们。因此当一个研究说——啊我们找到证据了!——这是很激动人心的,动人心弦。还有就是关于自闭症谱系障碍:自闭症患者在心智理论方面会有困难,如果我们能找到帮助他们的方法,那是最好不过的。
对于“艺术能否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的争论由来已久。心理学有什么可说的吗?同理心是不是“更好的人”的一部分?
目前我正在波士顿学院埃朗·温纳(Ellen Winner)的艺术与心智实验室工作。团队研究任何艺术与心理学之间的重叠,我们自己平时闲聊也会讨论这种问题。尽管有许多人声称艺术让我们成为了更好的人,更讲道德、更有同理心,但是这个并没有多少确凿的证据。你要是喜欢艺术,它倒有可能帮到你!你的注意力会更集中,或者艺术能使你放松下来。但目前还没发现它能让我们真正意义上地“变好”。
原实验里有一条结论,也是我们确实重复了的,是说一辈子都在阅读很多小说的人确实心智理论比较高(由“眼睛测试”测量)。但要注意的是这个结果不能说明任何因果关系:阅读虚构作品也许会提升心智理论,但反过来说,心智理论高的人更容易被小说吸引也是完全合理的。
也有研究关注了其他艺术类型的作用。有证据表明戏剧对儿童的社交能力和同理心有益。不过,实验需要许多对照组来排除其他可能的解释。比方说,戏剧对社交能力好,有可能只是因为孩子在剧院得以和兴趣相投的伙伴交流互动而已。要是这些孩子喜欢运动,结果没准是一样的。还有一些研究揭示了某些相关性(例如,学音乐的孩子学习成绩较好),但因果关系(音乐提高了学业成绩)还是很难被证明。
那我们颠倒一下:艺术可能不会帮助我们理解或者移情于他人,反而可能是那些理解力和同理心更强的人是更好的艺术家?
我很想说“是”,但确实拿不出具体的科学依据。一名作家,要能预测读者能理解什么不能理解什么,也要知道自己希望笔下的角色掌握什么信息;一名演员,必须真正理解所有角色的视角,以及四下里正在发生的情况。所以我真的很想说“是”;但我没有任何真切的证据支持。心智理论较强的人汇聚到了艺术领域,或者艺术提高了人的心智理论,都有可能。
那你为什么会想研究同理心?
我做过演员。我在纽约学过音乐剧。作为演员我会试图去研究角色,理解他们的生活——尝试着从感情上与他们建立联系,去体会他们的情绪。这种经历本身引起了我的兴趣,甚至更甚于去实践、去演戏!后来我就找到了这个艺术与心智实验室。这里的主要研究者和绝大多数研究生都有艺术背景。实验室负责人埃朗·温纳做过画家,我做过演员,还有另外一个学生做过音乐家。我们都是学艺术出身,从亲身经历出发提出了问题。
那你的实验支持还是否认了你的个人经历呢?
我的硕士论文探讨了演员和分离(dissociation)。分离一般被认为是不好的东西。比如有分离性障碍,包括多重人格;还有人格解体,就是经历精神和身体之间的分离——照着镜子却认不出自己。也有一种分离与幻想(fantasy)和专注(absorption)有很大关系。一个人如果终日想入非非心不在焉,是件坏事儿——你无法正常工作生活了。但一点点幻想是有趣的,也是有益的;它可以帮我们放松下来,用新的方式看待事物。
在戏剧界,我看到的是对演员“成为”一个角色的巨大推力,鼓励他们设身处地,与人物感同身受。这对有些人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让他们感觉与真正的自我割裂了。我认为这种情况和分离是很相似的。在我的研究里,演员在分离这一项上的得分相较其他人的倾向于更高。这有可能不是件好事,但是演员的分离是幻想/专注式的,与同理心、观点采择(perspective taking)有关。因此,他们不会忘了自己是谁。他们是可控的。这个发现和我回顾个人经历时产生的想法是一致的——能够科学地验证它,真的让我十分满足。只要是可控的,分离就只是艺术的一部分而已。
翻译:石曳;审校:曹安洁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