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

一个改变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意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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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总是按一定顺序发生的——你总是先打发糖霜奶油,再开始点缀蛋糕。有些事件看起来发生在当下,而有些却像是发生在过去或者未来。生日派对总是缓慢逼近、即将到来。终于到了那特别的一天时,派对是现在进行时的;结束后,它却滑进了记忆和过去。这个世界的过去性、当下性和未来性看似真实存在——但果真如此吗?哲学家们各持己见,这也是很多有关著作的主题,如巴里·丹顿(Barry Dainton)的《时间与空间》(Time and Spance),还有由阿德里安·巴登(Adrian Bardon)和希瑟·戴克(Heather Dyke)编辑的《时间哲学伴侣》(A Compan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Time)。

有关时间哲学的意见分歧是怎么产生的?虽然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哲学家们已经争辩了几千年的问题,但事实上,他是最近才开始被重视的——我认为,这个辩论一个多世纪以前才开始,始于一个人:约翰·麦克塔格特(John McTaggart)。

时间并非独立存在?

麦克塔格特是剑桥大学的哲学家,在20世纪之初正在三一学院工作。罗素曾写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麦克塔格特“比我还内向”:他太害羞,连罗素的房间都不敢踏入,而罗素也害羞得不好意思邀请他进来。罗素和麦克塔格特都是“三一疯狂茶话会*”的一员:罗素是“疯帽子”,麦克塔格特则是每天一副睡不醒的无辜模样的“睡鼠”。虽然麦克塔格特性格温润,思想却非常新颖、有独创性。一名同事说,他“让学院会议变得欢乐了很多”,因为他经常用“所有人都同意的论据来支持没有任何人想到过的结论”。

*译者注: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疯帽子茶话会”的典故。

麦克塔格特从最早的研究开始就着迷于时间。他并不是一个人——在那段时期,很多其他哲学家们一样对此很感兴趣。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对时间的看法。

和很多其他人类创造的东西一样,哲学也有时尚潮流。西方哲学界对于时间的兴趣时有时无。中世纪的哲学家们偶尔会苦苦思索时间,比如奥古斯汀和托马斯·阿奎纳对于上帝是否永生的思考。17世纪中期开始,时间成为了一个热门话题,人们常常就“绝对主义”展开辩论。牛顿和其他绝对论者认为时间有自己的本质,并独立于被创造的世界。

到18世纪中期时,人们又渐渐不讨论时间了,尤其在英国。这段时期里主要的英国哲学家,包括杰里米·边沁,亚当·斯密,埃德蒙·伯克,乔治·贾丁(George Jardine)和玛莉·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都选择无视时间。这个现象有一部分要归因于苏格兰启蒙运动对于抽象、玄奥的研究的抵制。直到德国哲学家康德的著作《纯粹理性批判》出版几十年后,英国哲学家才开始转变态度,重拾对时间的兴趣。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绝对论者(absolutist) 给出的论据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解释。很多绝对论者都认为我们无法把时间从宇宙中删除。即使宇宙毁灭,时间还是会一直存在,也就是说时间是独立的,并不依赖于人类。但康德认为,我们无法想象没有时间的宇宙并不能证明任何关于宇宙的特质。这种无法想象所揭示的是一些关于人类心灵的事实。我们才是时间的起源:这是一种思想的形式,是我们能够经历任何事情的先决条件。因为人类大脑天生就会把所有经历都放在时间模式下,所以我们无法想象没有时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然而,在我们大脑外的、实际上独立于我们存在的世界里,可能的确没有时间。我们之所以不知道脱离时间的事物本身的模样,是因为我们只能用时间感知世界。

康德认为大脑在人类感知构成中有重要的作用。世界本身或许是非时间性的,但人类眼中的世界却与时间不可分割。这是“观念论”(idealism)的一种,强调心灵活动的重要性。

康德之后,观念论席卷了德国,但它到达英国的脚步却尤其缓慢——苏格兰哲学家威廉·哈密顿(William Hamilton)是第一个认真讨论康德的理论的人,而且是在1836年——在《理性》出版的五十多年后。尽管反应有点慢,观念论随后也在英国生根发芽,并演变成了18世纪60年代的“英国观念论运动”。那时的英国哲学家们把康德和黑格尔的思想放在一起,各种观念论争奇斗艳。

观念论同时捆绑了时间的非真实性。从格林(T H Green)到布拉德莱(F H Bradley),几乎每个英国观念论者都否认时间的真实性。1885年,当麦克塔格特成为剑桥大学的学生时,接纳观念论并否认时间已经是一种“基本礼节”(de rigueur)。他欣然地接受这些观点,撰写了很多关于黑格尔的大部头著作,同时用康德和莱布尼茨的理论增色。

时间的不真实性

虽然麦克塔格特否认时间的存在并不令人惊奇,他否认的方式却不同寻常。他认真思考过,假设时间是真实的,它会是什么样子。在《时间的不真实性》(The Unreality of Time)中可以看到一些他对此的思考。

想象以下三个事件:一场暴风雨,一道闪电,一声雷鸣。我们应该如何给它们排序?

麦克塔格特把事件分为两种序列。A序列和B序列都根据时间的早晚来给事件排序。闪电总是发生在开始下雨后,但却比雷鸣要早到来。

但除此之外,A序列包含一种特别的事件:“当下”。它把更早发生的事情标为“过去”,更晚发生的则是“未来”。如果闪电正在当下发生,那下雨就成为了过去,未来将会打雷。

麦克塔格特反对时间的论点分为两步。首先,他认为A序列对时间必不可少。在B序列中,每个事件在时间线上的位置都一直是一样的,所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闪电总会发生在暴风雨之后。相反,在A序列中,随着当下的前进,情况会因此改变:暴风雨曾经发生在当下,现在却已经是过去了。打雷曾经存在于未来,但总会来到当下。他认为时间必然包含这种从未来到当下,再到过去的改变。

其次,麦克塔格特认为A序列无法存在。未来,当下和过去性是不兼容、相互矛盾的。一个事件可以在未来、或是过去,但不可能拥有两种性质。然而,每个事件的确拥有三种性质:暴风雨曾经存在于未来,然后是当下,然后是过去。他认为,因为这些性质是相互矛盾的,所以他们是不真实的。如果A序列是时间的本质,同时A序列不存在,那时间也就不存在了。时间是不真实的。他下结论道,尽管我们忍不住透过时间看世界,但真实的世界是没有时间、没有变化的。如他所说,我们就好像在“透过一扇有红色玻璃的窗户”看世界,而因此以为世界是红色的。

流淌的时间

麦克塔格特的灵感来源于哪里?他没告诉我们,但我认为他吸取了一些法国哲学家的新思想。19世纪晚期时,英国正沐浴在理想主义之光中。但同时,以弗朗索瓦·皮利翁(François Pillon)、查尔斯·雷诺维叶(Charles Renouvier)和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为例的法国哲学家们却开始强调时间的重要性。柏格森是其中尤为饱学的一位,从18世纪80年代到19世纪30年代一直在反驳所谓的时间“空间化”。比如说下面这条时间线,表达了运用空间的时间:

纯粹时间是持续的期间(durée)。因为没有空间的加入,所以它是没有杂质的。与数学的时间不同,纯粹时间无法被分割成可数的片段。柏格森表明,只有有意识的生物才能感受到纯粹的持续期间。我们在听音乐的时候,一个C音可以与D音融为一体,让我们无法把两者剥离开来。过去和当下的音符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且无法被分为独立的单位——我们如此体验持续期间。纯粹时间是动态的,一直在溶化、改变。

麦克塔格特对于时间的不真实性的论点很新颖没错,不过我怀疑,他在建立A序列-B序列这套定义的时候借鉴了柏格森的数学时间对比纯粹时间的理论。柏格森提出的数学时间与麦克塔格特的B序列之间有相似之处:它们都不考虑过去、当下和未来,而且都是静止、非动态的。柏格森的纯粹持续期间与麦克塔格特的A序列同样相似:他们强调过去、当下和未来,并一直在改变或运动。尽管麦克塔格特没有直接阅读过任何柏格森的著作,柏格森的论点在20世纪早期的英国广为流传。柏格森的书从20世纪00年代开始就被翻译成英文,而且一些颇有影响力的哲学家,如塞缪尔·亚历山大(Samuel Alexander)和威尔登·卡尔(H Wildon Carr),都用英文在各大期刊上发表过书评。

《时间的不真实性》很快成为了靶子。20世纪10年代,新观念论,一个反对观念论并强调逻辑与科学的主张开始威胁英国观念论的地位。这场运动以罗素、摩尔(G E Moore)、亚历山大和其他一些哲学家为首,也捍卫时间的真实性。在观念论被发表与传播的同时,这些哲学家也一直在抨击麦克塔格特反驳时间的论点。一些早期的批评家包括布罗德(C D Broad)、布莱斯维特(R B Braithewaite)、苏珊·斯泰宾(Susan Stebbing)、约翰·亚历山大·冈恩(John Alexander Gunn)、希尔达·奥克利(Hilda Oakeley)、芬德利(J N Findlay)和维尔比夫人(Victoria, Lady Welby)。

随着20世纪的缓慢前进,这些批评一直在持续。麦克塔格特的著作只有17页。但关于仅仅17页纸,哲学家们却写出了上万页。它目前已经被二十一世纪的思想家们引用超过1600次了——对于一篇过时的期刊论文来说,是非常卓越的成就。你或许会以为,这些抨击早就根除了麦克塔格特的观点,但实际上,它们反而让他的观点更加有活力了。俗话说得好,“只要有曝光都是好的”。这些批判让他的观点一直活跃在哲学界的讨论中,并让它在几十年后依然存活。

A还是B,仍是一个问题

而且,在麦克塔格特的论点被轰炸的同时,它的框架也开始被融合、接受。在捍卫时间的真实性时,哲学家们把他们的观念论和麦克塔格特的A序列与B序列相匹配。渐渐地,在两派的时间理论中,这个框架都被匹配与接受了。B序列认为,时间就是根据事件发生的顺序来给它们排序。过去、当下和未来不是世界的特性:它们只是人类主观意识中的元素。我们说一个时刻是“现在”时就如同在说一个地方在“这里”:哪里是“这里”、何时是“现在”取决于你所处的位置。相反,A序列认为世界上真实存在过去、当下和未来。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真的是过去,而你真的在当下阅读它们。

这些标签甚至在不依托于麦克塔格特的情况下获得了自己的生命。20世纪50年代,唐纳德·威廉姆斯(Donald Williams)为B理论发声,强烈反对“令人厌恶的”动态的当下,并称之为“低级而混乱的一团浆糊”。到了60年代,理查德·盖尔(Richard Gale)发表了一番关于A理论“充满激情的辩护”。我认为A-B理论的讨论的活力起码有一部分来源于物理学的发展。

在赫尔曼·闵可夫斯基(Hermann Minkowski)和爱因斯坦之后,一个被威廉姆斯称为“流形理论”(manifold theory)的观点开始被人们青睐:物理学家们把时间和空间融合成了一种流形,也就是时空(spacetime)。在这个理论中,时间的所有部分和空间一样真实。这支撑了B理论,因为B理论中的“现在”和“这里”取决于你的观点角度。然而,有些哲学家们因为完全相同的理由反对流形理论:如果时间的所有部分都真实存在,那么1066就和2055一样真实。有些人认为这种对时间的描述过于静态,没有捕捉到时间的流动、或者威廉姆斯所说的它的“颠簸感”和“嗖嗖”声。支持A理论的哲学家们通常反对流形理论;他们不认为所有时间都是真实的。例如,布罗德在1923年提出,过去和现在是真实的,未来却不是。

当今的时间哲学仍然充满着关于A-B理论的辩论。有关的讨论过于普遍,以至于人们常常以为时间哲学的研究一直以来都围绕着这个主题。但其实不然。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时间哲学家们为上帝是否永生担忧过,也讨论过绝对主义和康德的唯心主义。我们目前对于“当下”钻牛角尖,并执着于研究它是否是一种真实的世界特性,其实都是因为这个理论在20世纪的一时风尚。讽刺的是,它的起源来自于一位根本就不接受时间真实性的“睡鼠”。

我一直在关注A-B理论的讨论,并且我同意A理论的观点,直觉相信时间的流动。不过我更关心这个话题的历史。它是怎么开始的?什么激发了麦克塔格特的想法?我认为这些起源故事很重要,因为新哲学话题的出现预示着哲学的发展与进步。

这个宇宙中有许多我们不理解的事情。甚至更糟:有很多我们还没意识到我们不理解的事情。这可以用黑洞来说明:黑洞是重力强到光都无法逃离的时空区域。二十一世纪的物理学家们在很努力地尝试搞明白黑洞,但他们的努力其实在1916年才变为可能,因为黑洞理论在那一年才首次被提出。1916年以前,物理学家们甚至不知道有黑洞的存在,也就无法知道还有黑洞等着他们去搞明白。

我认为在哲学中,相似的过程也在发生。美到底存在于雕塑、日落中,还是旁观者的眼中?“树”这个字描述了我脑海中的一个想法,还是真正的、现实世界中的树?哲学家们构想出新的、合理的问题时,同时也会为新的、需要弄懂的事物建立理论。我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美,不理解“描述”,不理解当下。但不管我们知不知道答案,仅仅是知道有这些事物等待我们去理解也已经是进步了。如同麦克塔格特——他对于时间的思考,为世界撬开了一道新的哲学问题。

翻译:Lemona;审校:曹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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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Emily Thomas -

杜伦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主要撰写哲学史相关的内容,并著有《绝对时间:现代早期英国形而上学中的分歧》。她的新书《旅行的意义:哲学家在异乡》刚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2020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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