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的意义是什么?近几年许多针对动物的长期行为研究显示,成长环境刺激更丰富、更贪玩的个体完成认知任务的水平并不会显著更高。一些儿童发展研究也显示,创造力、智力及情绪控制水平无法体现出玩乐的益处。为何自然界还留存着这种看似没有作用、浪费资源的行为?
这一点可能是出人意料的——对人类儿童、猴子、老鼠、狐獴而言,游戏的目的被证明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科学家们仍然在对其进行着翻来覆去的讨论。
凡是和边境牧羊犬玩过扔网球游戏的人都会发现,有些动物在游戏中非常认真。为了追逐这个尝起来有“后院”味道、但又不能吃的“猎物”,边牧会定神凝视球的每一次弹跳,因为期待和兴奋而全身颤抖。然而,狗狗绝不是世界上唯一会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在玩耍上的动物。年幼的黄蜂会和同伴在蜂巢里扭打玩耍,水獭会用爪子扔石头玩,全世界的人类儿童也都会在客厅的模拟熔岩游戏里不遗余力地躲避地板上假想出来的熔岩。
“当狗追逐网球或人类儿童为娃娃公仔世界里的人物处理关系纠纷时,他们的大脑里会发生一些重要且有意义的事情。”剑桥麻省理工学院的认知科学家劳拉·舒尔茨(Laura Schulz)说道,“游戏具有许多独特且迷人的性质,并且对学习能力和人类的智力非常重要。”
科学家们对此也非常重视。几十年来,心理学家、进化生物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等不同领域的科学家,一直在试图解答游戏的奥秘。他们给章鱼提供玩具,给大鼠安排摔跤活动,还通过摄像的方式对丛林里的猴子和操场上未成熟的人类儿童进行了记录。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些生物从游戏中获得了什么?舒尔茨说:“弄清楚游戏的动机和益处,能够让我们更加了解人类与其他动物的行为和认知发展。”
然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却非常困难。一些我们所能想到的平常解释都经不起科学的检验。
例如,一种解释认为,玩乐有助于动物学习重要的技能。然而,相关实验并没有为此提供有效的证据。2020年,一项针对生活在动物园和野生动物中心的亚洲小爪水獭的研究发现*,在测试灵巧性的觅食测验中,最常玩石头的水獭并没有比其他水獭表现出更好的灵巧性,比如取出塞在网球里或盖子里的食物。
这一实验结果让研究者们感到惊讶,然而这却与其他动物长期以来的传统表现一致:通过游戏,动物们似乎并不会学到很多东西。先前有研究发现,在成长过程中时时刻刻都有玩具玩的小猫,待其成年之后,并没有比其他猫表现出更出色的狩猎能力**;而幼年时更为顽皮贪玩的狐獴,成年之后也没有表现出更好的处理领土冲突的能力***。
*译者注
*Allison, M. L., Reed, R., Michels, E., & Boogert, N. J. (2020). The drivers and functions of rock juggling in otters. Royal Society open science, 7(5), 200141. https://doi.org/10.1098/rsos.200141
**Caro, T. M. (1980). Effects of the mother, object play, and adult experience on predation in cats. Behavioral and neural biology, 29(1), 29–51. https://doi.org/10.1016/s0163-1047(80)92456-5
***Sharpe, L. L. (2005). Play does not enhance social cohesion in a cooperative mammal. Animal Behaviour, 70(3), 551-558. https://doi.org/10.1016/j.anbehav.2004.08.025
正如舒尔茨和她的同事在《发展心理学年鉴》(Annual Review of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的文章中所写*:即使是人类儿童,世界上最爱玩的生物,似乎也不能够从角色扮演游戏(人类精心设计的一种游戏形式)中获得任何明确体现在情感上或发展上的长期益处。无论研究着眼于创造力、智力还是情绪控制,游戏的益处都难以捉摸。“不能说玩得多的孩子更聪明,也不能说玩得多的孩子就能表现得更好。这些观点都不是正确的。”舒尔茨说道。
“在动物世界里,游戏其实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你不太可能会遇到爱玩的响尾蛇、老鹰或牛蛙。这因此使得玩乐行为的存在变得更加神秘。”加拿大亚伯达省莱斯布里奇大学(University of Lethbridge)的行为神经学家,塞尔吉奥·佩利斯(Sergio Pellis,2010年《爱玩乐的大脑》[The Playful Brain]的合著者)这样说道。在演化中被保留和鼓励的动物行为,往往有助于该物种的生存和繁殖,而非仅仅为了好玩。“游戏与觅食和繁殖并不相同”,佩利斯说道,“我们必须得解释为什么它会出现在动物的某些物种中,而不是另外一些物种。”
*译者注
Chu, J., Schulz, E. L. (2020). Play, Curiosity, and Cognition. Annual Review of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2, 317-343. https://doi.org/10.1146/annurev-devpsych-070120-014806
文化灵长类动物学家让·巴普蒂斯特·莱卡(Jean-Baptiste Leca)是佩利斯在莱斯布里奇大学的同事,他说:“玩乐行为在个体间存在很大的差异,这使得科学家们可以在贪玩的水獭、小猫、狐獴与它们不那么贪玩的同伴之间进行比较研究。”莱卡的大部分学术生涯,都在研究巴厘岛丛林里和日本森林里那些爱玩石头的猕猴。这些猕猴常常把石头收集到一块,然后移动这些石头在地面摩擦。(游客们常常怀疑这些猴子在地上写字,但其实它们并不会写字。)
有些猕猴非常喜欢玩石头,莱卡认为这是猕猴重要的性格特质。莱卡说:“25年前,认为动物具有性格特质的观点是不被人接受的。”但现在这一观点已经越来越得到认可。“不同个体在尝试新体验的勇气和意愿上有很大的差异。”莱卡说道。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到任何证据能够表明,玩石头可以帮助猕猴学会将之用于实际用途(比如用来开坚果)。但有趣的是,他曾看到一些爱玩的年轻猕猴成为了猴群的领导者,尽管目前尚不清楚玩石头的习惯是否在其中有所影响。
当然,人类儿童一向被认为具有性格特质,并且总会有些孩子比其他孩子更加喜欢玩耍。然而,弗吉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Virginia)的心理学家安吉丽娜·利拉德(Angeline Lillard)却表示,爱玩的性格特质和整体能力之间并没有明确的联系。利拉德与同事在2013年发表于《心理学公报》(Psychological Bulletin)的文章中*,回顾了角色扮演游戏与认知发展的科学研究现状。文章表明,以往研究中无论关注的是问题解决能力、创造力、智力还是社交能力,都没有一致证据能够认为爱玩的孩子在这些方面有更好的表现。“人们确信角色扮演游戏有助于孩子的成长,但我们并没有找到研究证据支持这一观点。”利拉德说道。她认为,随后的研究仍然也没能够澄清这一问题。
所以,如果游戏不能让动物变聪明、无法提高它们的生活能力,那么它究竟有什么益处?佩利斯表示,游戏的真实目的必然比人们以往认为的更加精妙且更为本质。游戏也许无法提高智力等这些能够容易被测量的能力,但它可以为大脑应对生活中的挑战和不确定性做好准备。例如老鼠,地球上最为贪玩的动物之一。佩利斯认为,当小鼠在与同伴进行打架摔跤和追赶游戏时,它们其实是在试探边界和探索新的可能性。小鼠可能会从中了解到:“如果我咬了同伴的脖子,会怎么样?如果我跑掉,它会不会追我?我要怎么咬,它才不会真的攻击我?”
这些经验非常重要。佩利斯等人在研究中发现,相比于其他小鼠,失去玩伴的小鼠的前额皮质在成长中过程中会发育更差,而前额皮质是大脑中与社会互动和决策密切相关的部分。这些失去玩伴的小鼠在短期记忆、冲动抑制、以及对其他老鼠威胁姿势的注意力与反应力方面,也会存在一定的缺陷。“如果你缺乏与同龄人玩耍的经验,那么你将难以应对打架、恋爱以及面对新环境等社会情境。”佩利斯说道。
*译者注
Lillard, A. S., Lerner, M. D., Hopkins, E. J., Dore, R. A., Smith, E. D., & Palmquist, C. M. (2013). The impact of pretend play on children’s development: a review of the evidence.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39(1), 1–34. https://doi.org/10.1037/a0029321
Pellis, M. S., Pellis, C. V., Himmler, T. B. (2014). How play makes for a more adaptable brain. American Journal of Play, 7(1), 73-98.
Bell, H. C., Pellis, S. M., & Kolb, B. (2010). Juvenile peer play experienc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orbitofrontal and medial prefrontal cortices. Behavioural brain research, 207(1), 7–13. https://doi.org/10.1016/j.bbr.2009.09.029
佩利斯认为,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去避免这些缺陷。在对老鼠、松鼠和其他啮齿类动物的研究中发现,相比于更加爱玩的同伴,其实只需要有很少的游戏经验就已经能够使其前额皮质发育正常。一旦达到这一阈值,游戏的意义似乎就只体现在其乐趣上了。
莱卡认为,另一种可能解释是,游戏是作为演化的副产物而出现的。莱卡指出,许多动物,尤其是年幼的动物,具有一种探索和尝试的天性,这种特质可能有助于帮助它们发现食物来源,或是学习其他重要的经验。这种对新奇事物的渴求,会转变为动物的游戏行为,而这将使动物运用大脑能力、花费额外的时间与资源,去思考除了当下生存问题之外的其他事情。
佩利斯指出,野生章鱼并不热衷玩乐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它们要忙于躲避天敌、觅食和生存。但如果在一个水箱里给它们提供玩具,它们就会像一个正在学步的孩子一样快乐玩耍。同样地,吼猴(howler monkey)也确实具有玩乐所需的大脑能力,但为了消化高纤维食物,它们花费很多时间躺着休息,以至于不再费心玩乐,特别是相比于它们敏捷好动、爱吃水果的蛛猴(spider monkey)邻居。
虽然游戏并非为生物演化服务,但其仍然是有意义的。研究表明,老鼠在进行摔跤游戏时,多巴胺和其他大脑化学物质的分泌会迅速增加,这将有助于老鼠对情绪和动机的调节。多巴胺的快速分泌,会激活大脑的奖赏通路,这一现象在年龄较小的动物身上尤其明显——这可能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年纪小的动物比年纪大的动物更贪玩。对于始终以追逐网球游戏为乐的狗狗,佩利斯解释道,它们已经发现了反复运用这一奖赏系统的方法。狗狗经过多代的繁衍,可以一直留存着小狗一样爱玩的特点,它们一生都能够从游戏中获得快乐。
*译者注
Vanderschuren, L. J., Achterberg, E. J., & Trezza, V. (2016). The neurobiology of social play and its rewarding value in rats. Neuroscience and biobehavioral reviews, 70, 86–105. https://doi.org/10.1016/j.neubiorev.2016.07.025
人类儿童也能够从游戏中寻求更深层次的奖赏。经过多年在家中和在工作中对孩子们的观察,舒尔茨惊讶地发现人类儿童以游戏之名制造了许多不必要的复杂挑战与障碍。就像其他爱玩的动物一样,人类儿童同样也有尝试新事物的天性。但是,不同于与玩伴摔跤或敲石头这种简单的玩乐方式,人类儿童会选择花费几个小时的时间用卡纸制作火箭模型,或者用粉笔在地上画上许多格子来玩跳格子的游戏。
舒尔茨猜测,孩子们爱玩的角色扮演游戏具有一定的益处,尽管这种益处难以通过测量的方式得以发现。“在角色扮演游戏中假装与恶龙搏斗,并不会使你在真的与恶龙战斗时有更好的表现”,舒尔茨说道,但这一游戏经验可能会在其他地方有所用处,“孩子们通过游戏建立了一个认知空间,他们可以在那里创造和解决问题。”
在游戏中,孩子对抗恶龙所需要的心理灵活性和决心,对其并无坏处,甚至在未来面对一些现实挑战时,孩子能够将游戏的这些体验运用其中。利拉德在2017年发表于《认知科学趋势》(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的论文中提到*,角色扮演游戏也可以帮助孩子发展自控能力,并且悖谬的是,它还能帮助孩子理解游戏和现实之间的分界。利拉德指出,玩摔跤游戏的老鼠和小狗很快就会学习到,它们并不能在嬉戏时咬伤自己的朋友;同样地,在角色扮演游戏中创造虚拟世界的孩子,他们也会认识到想象世界的局限性:泥巴做的饼干并不好吃,披在身上的超人斗篷并不会真的飞起来。
德国明斯特大学的发展心理学家曼弗雷德·霍洛丹斯基(Manfred Holodynski)认为,角色扮演游戏中涉及到情感因素时(例如,在游戏中模仿害怕或胜利的情绪),可以帮助孩子们理解和控制自己的情绪。游戏中,孩子们不得不扮演他们无法完全体会到的情绪。“而这需要孩子意识到情绪的运作方式,”霍洛丹斯基说道。然而,情绪扮演并非总是能够成功。在2020年的一项研究中,霍洛丹斯基发现,当孩子们收到令人失望的礼物时,难以展现出让人相信的笑容,我们会明显看到他们假装很开心、被迫假笑的样子**。(《Knowable》杂志中一篇文章曾表明,假笑对于成年人来说其实也是一项挑战。)
*译者注
*Lillard, A. S. (2017). Why do the children (pretend) play?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1(11), 826–834. https://doi.org/10.1016/j.tics.2017.08.001
**Petersen, H., & Holodynski, M. (2020). Bewitched to be happy? The impact of pretend play on emotion regulation of expression in 3- to 6-Year-Olds. The Journal of Genetic Psychology, 181, 111-126. https://doi.org/10.1080/00221325.2020.1734909
研究者认为,尽管游戏本身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但它仍然值得被保留在我们的生活中。利拉德表示,学校和家长都应该给孩子时间和机会,让他们找到自己的玩乐方式。但需要注意,玩乐应该是自愿和愉悦的,而不是用作揠苗助长的高风险目的。利拉德说:“在今天,父母如果没能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玩角色扮演游戏,他们就会感到非常愧疚,觉得自己在伤害孩子;但其实他们并没有。很遗憾他们会感到这样的压力。”
作为四个孩子的母亲和一名科学家,舒尔茨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看待游戏的方式。在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如果她的孩子正在玩电子游戏,舒尔茨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们。但如果他正沉浸在游戏中,那么无论这一游戏任务是什么,舒尔茨都会让他们先完成自己的任务。舒尔茨说:“我们的确不知道游戏在儿童早期有什么作用,但在我们更好地理解它之前,我们不妨承认这一点:游戏确实很有趣。”
总而言之,从心理学家到边境牧羊犬再到狐獴,所有的例子都能够支持这一点:游戏很有趣,有趣即有益。
作者:Chris Woolston | 封面:Nick Taylor
译者:Haojing | 校对:晏梁
编辑:山鸡、光影 | 排版: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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